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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梭罗为邻的日子 —— 译注《瓦尔登湖》分享会实录

2022-01-28 23:04:52


2016年7月22日(周五)19:00—21:00

西藏北路166号大悦城北区6层西西弗书店







主持人: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感谢你们对本场读书活动的支持,也非常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和九久读书人,携手西西弗书店共同在这个晚上跟大家一起来分享“译注《瓦尔登湖》:与梭罗为邻的日子”。我们用掌声感谢今天的嘉宾杜先菊老师。


杜老师:今天这个日子非常特殊,第一,7月22日,就我所知39度高温,大概在上海至少今年是一个纪录,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两个巧合,一个就是明年的7月份就是梭罗的200周年生日,在全球都会有很多的纪念活动,所以在这里我就觉得特别荣幸,我们可以提前一年,在这里就能够跟大家分享我翻译梭罗的这个过程;另外就是7月4日,也是梭罗搬到瓦尔登湖去住的那个日子,正好也是美国的独立日。所以7月特别特殊,感谢大家在这样的酷暑天赶来这里,大家一起谈论梭罗。

看下这个题目,“译注《瓦尔登湖》”,这个很简单,因为我翻译的是《瓦尔登湖》的注疏本,而“与梭罗为邻的日子”,感觉就是说我差不多就是200岁了,这让我感觉这是非常悠远的一个传统,我跟这种传统也发生了一种非常个人的关系。所以这个题目也是非常贴切的。




"近水楼台"



这个“为邻”,确实我真是他的邻居。怎么个为邻呢?第一就是地理距离,我住的地方离瓦尔登湖,我不知道几英里,反正就是几分钟就到了。另外,我上班的地方,就在瓦尔登湖的另一面。我的家在这一面,中间是瓦尔登湖,我上班在另一面。然后有多近呢?有一天中午,我看见一群同事,慌里慌张往外跑,我在软件公司工作,非常忙,但他们中午就要跑出去,我说你们干嘛去啊,他们说去瓦尔登湖游泳,游完泳再回来上班,由此可见有多么近了。

另外还有一种近,是我和这个注疏本的注疏者,他叫杰弗里·克莱默,我能够跟他切磋。虽然梭罗过世已久,但是克莱默做了注疏,我翻译的时候就觉得我和梭罗是在一起。他的注疏,花的时间很多,涉猎的东西很多,他把梭罗本人的日记,别人写到梭罗的所有材料,他好几年都浸润在里头。所以他离梭罗的距离更近,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尤其碰到不懂的问题时,能够跟他当面进行交流;他也是非常感激,这个注疏本终于被翻译成中文。

这里还有一个小故事,大概是2011年,我刚开始翻译这本书,我当时就跟编辑何家炜讲了,在翻译差不多完成之前,我不去见他,因为我不想让他影响我的翻译,我想只是碰到技术问题的时候,我再去跟他讨论。结果正好那一年的7月份,我翻译了大概三四成的样子,去参加梭罗年会,我就把我那本书拿去让他签名。我就说我正在把它翻译成中文,结果他说,他没有听说,当时我有点不高兴,有点不相信他怎么会不知道。

后来才发现,果然他是真不知道,因为这书的版权是属于耶鲁大学出版社的,所以我当时翻译他并不知道,可见他就是非常非常憨厚。要是我的话,我是学外交出身的,我会想出一个更好的方式,而他就是说我真的不知道有人在把它翻译成中文。但是从那以后,他和我的合作一直特别特别愉快,因为他特别诚恳,也特别感激,而且他知道有这么多中国读者会来读这本书。这是又一种近。

下面谈到梭罗的距离。我想象,你们可能也会思考一些关于自己和梭罗的关系,肯定会想到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对我来讲,这是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从哲学上讲,从形而上学这个角度,我还是偏向形象思维的,虽然我学的是国际关系,现在我又在软件公司工作,但是我的思维还是形象思维的。所以我对梭罗哲学的、抽象的那一部分,其实不是太理解;我和他共鸣的这一方面,主要是他的生命哲学,对生命的态度,我想这也是大家可能比较感兴趣的部分。他的生活态度,对社会发展、人的修养这些方面,我觉得和他是有共鸣的。

另外,我和他的生活态度也有不太一样的地方,因为他比较极端,真的能够实践他的哲学。我想我们很多人都比较敬仰他的哲学,但一个是社会现实不允许,一个是我们自己的个性不允许。我们很少有人真的能够搬到什么地方自己盖个房子在那里住,真正实践到这一步的,我觉得还是不会很多。不光是客观条件的限制,肯定还会有主观上的,也不会很向往这样。像很多人喜欢出去野营,我就觉得很多不方便,因为我还是习惯了所谓的文明社会给我提供的便利。

有一回,就在瓦尔登湖,别人都在游泳,那我就去散步吧,我往平时不走的方向走,结果就几分钟,我就一下迷路了,我就觉得恐惧。我就想象,梭罗在冬天的时候经常回村里去,他说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走到村里去,我心想这一种孤独我是永远不会适应,更不会像他那样享受。这种生活态度,我想,包括很多真正崇拜他的人,不一定能够真的像他那样做得到的。

另外从个性上,梭罗的个性属于比较反社会性,他跟人交往的时候有一点笨拙,说话经常不是很得体,会让周围人非常吃惊的那种。他不是反应很快,不能够吸引听众,他曾试过当教师,做讲演,但都没成。他们这群人的领导是爱默生,爱默生的口才好,而且瓦尔登湖这片地就是由爱默生买的;他除了自己的财产以外,他的第一个妻子去世以后,他继承了妻子的财产,这也是他的一笔财富,还有他家族给他一点,但更主要的是他自己去讲演得到的收入。梭罗也试过,但是梭罗就没有这样的口才,没有这样的大众魅力,经常在社会交往的时候非常笨拙。

就个性方面,他和大多数人也是不一样的。可以说,他是被迫成为他自己这样的,然后找到了他的伟大之处。因为如果他是和平常人交往都非常愉悦的话,有可能他的时间就浪费在日常的社会交往里头,他就不会有这样的时间去慎独,最后写出《瓦尔登湖》这样的伟大作品。

,我是觉得有时候我真是感到一种惊奇:在200年前,他就能够那么赤诚,那么正义,那么多伟大的正义感。特别明显的例子就是对奴隶制的态度,当时蓄奴在美国是合法的,还专门通过了一个蓄奴法案,如果你窝藏逃亡的奴隶,或者知道有奴隶逃亡了而不汇报,那本身都是一种罪。但是这种情况下,他这么笨拙的一个人,还在坐火车护送黑奴往加拿大逃跑。我觉得他有这样一种赤诚,对他来讲这都根本不用证明的,是正确的事情,就是要去做。,这一点我是对他特别钦佩,有一种跟他没有任何隔阂的亲密的距离。


生活在别处



我为什么翻译梭罗?我知道何家炜写过他为什么要出版这个注疏本,写得比较详细,那我为什么要翻译呢?当初就是从实际操作方面,是因为彭伦,我原来给《书城》杂志的编辑彭伦写过稿子,后来又给他翻译了一篇《巴黎评论·作家访谈》,还帮九久读书人翻译了一本小说《特别响,非常近》,现在出新版了。当时何家炜在为这本《瓦尔登湖》注疏本找译者,彭伦就向他建议,说菊子就住在瓦尔登湖边上。就这样,我就接过了这活儿。

我有一群朋友,我们有一个群,会在群里聊聊我们的瓦尔登湖邻居,所以早就觉得梭罗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有这个机会翻译,那就翻吧。另外,正好当时我的工作也是在一个转折点,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码农”,反正我当时是一个“码农”,工作特别特别忙,有的时候要赶通宵。这种情况下,我就在那儿想,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这时正好《瓦尔登湖》这书来了,我就想,为什么,我就觉得从这个意义上,停下来想一想我们生活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张照片,就是在梭罗的小房子的废墟那儿有一块牌子,上面有一段特别有名的话:“我到森林中居住,是因为我想活得有意义,只面对生活中最至关重要的事实,看我能不能学到生活可以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在我行将离世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当时我就有这种疑问,然后我就想借这个机会,能够重新思考一下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我这么忙,而且我让别人这么忙,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值得?

有一个问题,我想你们知道的比我多,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读梭罗,读《瓦尔登湖》,等下我想请你们告诉我。我是有一点吃惊的,我跟何家炜讲过,在我翻译到大概百分之八九十的时候,一些朋友才告诉我,这本书有26个译本。我当时非常吃惊,之前我知道有徐迟的译本,也知道其他还有一两种,但真的不知道有二十多个版本。然后我才开始思考,为什么中国人对这本书这么感兴趣,而且很多版本都卖得非常好。希望跟大家交流的时候,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现在我想分享一下我翻译过程中的喜怒哀乐。


翻译中的喜怒哀乐


喜,怒,哀,乐。一个个讲。虽然我是在工作之余的时间翻译的,但我都是早晨翻译比较多,因为我睡觉时间特别短,早上起得早,起来就精力过盛,反正我也不想马上就去上班,我就把这书搬出来翻译几段,这种时候状态特别好。后来我就想到,梭罗他早晨起来也是,他觉得周围的空气这么好,大部分人都浪费了这么美好的时刻。我在那儿翻译几段,就觉得我在享受这一段美好的时间,整个世界大部分人还都在沉睡,但是实际上大自然已经醒了,这就是我和大自然在相处。

这是一种真正的喜悦,很多段落,翻译到这种时候,我自己能感觉到——当然我这有点孤芳自赏、敝帚自珍——有些段落就是这样的时刻翻出来的,我都觉得带着当时的那种喜悦。我给大家念那么一两段,因为实在是,让人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这有一小段,就是第151页,不知道大家手里有没有,我就念一小段:

这是一个妩媚的夜晚,整个身体都凝成一种感官,每一个毛孔都沁透了愉悦。我带着一种奇怪的自由自由在大自然中来来去去,与大自然浑然一体。我只穿着一件衬衣,沿着湖边的石滩走过,虽然天还有些冷,有点阴天刮风,我也看不出有哪一样特别的东西在吸引着我,因为一切万物对我来说都是异乎寻常地亲近。

然后他在下面讲,这个牛蛙是怎么回事,然后这些赤扬,这些白杨树,都在牵动着我,迎风摇曳,都让他觉得简直幸福得就透不过气来。你想想他在和人的交往中,大多时候都是有点尴尬,很难得到愉悦,但是在大自然中,他是多么自得其乐。然后他就讲天气、湖水,所有的动物都在那儿,它们都是大自然的守夜人,是连接生机勃勃的白昼生活的链条。我就不多念了,你们自己会读到。他有时候就讲,他一看小松鼠到他的房子里去偷他的东西吃,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藏在地窖里头的土豆,还有一些板栗,他根本就不在乎,就连小老鼠都来偷吃,还有小老鼠从他脚上爬过去……这些非常细小的事情,会让我们这些所谓的文明人觉得,吓人啊,小虫子,小动物爬到我脚上了,但他都觉得这是一种特别的体验,这些都是他的朋友,他就得到一种特别大的愉悦。

我在翻译这些段落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快乐,特别高兴,但还得放下来,还要去上班,因为一看时间也到了,要放下来,觉得特别的遗憾。后来我去拜访那个克莱默也是,因为大家都挺忙的,中午那段时间去跟他聊一聊,他那个地方也是特别幽静。我和一位摄影师朋友,他叫张又年,这本书的封面照片就是他拍摄的,他就说,怎么办,我们还得回去上班,就像要回到真正的世界一样。

所以对我来讲,就是翻译这本《瓦尔登湖》,等于是我也搬到瓦尔登湖去居住了。我可以不用想工作,也不用想任何别的烦心事,就只有我跟《瓦尔登湖》这本书,我跟梭罗,我在独处,这是我独处的时光,所以是特别喜悦的时候。

怒,其实不是说anger,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恨铁不成钢”,就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这时候就觉得有一点难受。当然也是就是气自己,为什么,一个是知识方面的,尤其是像什么植物、动物,然后还有就是一些哲学、抽象的概念,还有一些文学方面的,他的那种文学,那语言都是一百多年前的比较老的英语。碰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找不到最好的翻译,或者自己状态不太好,这种时候就有一种怒。我也知道不可能完满的,所以这是怒的时候。

哀,也是跟动物、植物有关系的。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关注德语诗歌,德语诗、法语诗,有位德语诗人里尔克,他也用法语写诗,《里尔克诗全集》刚出来不久,法语诗部分是何家炜翻译的,德语诗部分的译者叫陈宁,他在网上的名字叫Dasha,我在当时翻译不顺利的时候……我先看到了他在网上说,他有很多词典,如果谁要的话可以跟他要。我就跟他要,我就说我希望要动物和植物的词典,因为《瓦尔登湖》里涉及好多好多种动物和植物的名字,这些名字就是中文名我都不认识,更别说要翻译。而且很多都不是学名,所以翻译起来比较困难。陈宁就把词典寄给我了,那么我就查,查是可以查,还是查得不很清楚。那我脸皮厚,我就再写给他,我说那怎么查,我意思就是说还是很难。结果他就有这么认真,他让我把我不知道的单词都发给他,然后他一个一个去查,然后他标了绿的,表示我不知道而他知道的,他肯定;然后红的,是我翻译的,他知道我肯定错了;还有黄的,他找出好几种说法,然后他说这个我不太准。他跟我素不相识,而且他还不像何家炜,何家炜是编辑,而他跟我、跟这本书是没有直接关系的,而且我也不写诗,平时跟他没有交往。就这样就两个单子给我发过来,我当时就特别感激。很不幸的是,因为疾病,心肌梗塞,突然去世了。我一直觉得特别特别内疚,这本书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感谢他了。所以今天用这个机会感谢他一下,这也是我觉得比较悲哀的事,这份感激,这种知遇之恩,曾经我们一起做这样的事情,类似一种精神的联系,也还是一种幸运。

乐,就是最乐的时候,就是在翻译的时候,碰到《》里头的,孔子的书里头的,孔子我小时候读得还比较熟,碰到那些句子一看,我就知道,比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有些译本不太一样,用白话翻译出来的,我说孔子的话你敢翻译成白话?那是一种僭越。对我来讲,这应该忠实地用原作者的话来还原,我们既然把它翻译成中文,就应该翻译成中文的原样。碰到这个时候,就特别快乐。




注疏本是版本之王



不好意思,下面来一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因为这是注疏本,这本书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注疏。听说已经有二十多个译本的时候,我是有一点沮丧的,我想既然有这么多版本,肯定有很多版本好,足够好,大家能够读到梭罗,但这个注疏本有它的长处,以前那些翻译的译者不太清楚的地方,这里都有实凭实据,证明是A而不是B,所以能够更准确地翻译出梭罗的原意,我觉得这是最大的长处,能够减少一些误解和误译。

另外,翻译过程中的交流非常重要,注疏者克莱默花了很多时间,我能够借他的成果来改善这个译本,因为他不断地给我一些反馈。而且他这个人非常认真,书都出来了,他在网上还有一个勘误表,他还在发现几处不对的地方。

其中有一个错误,我知道这个勘误表里有,但翻译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就是在两个注释中,有个名字不对。后来是谁发现了呢?是何家炜在校稿过程中发现了,他觉得这个不对吧,为什么这儿是这个,那儿是那个,有矛盾之处。后来我才发现,克莱默已经有个勘误表,说实际上这两个注释,其中一个是错的。就是说现在所有的星星都连成一条线了,我们就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做到尽善尽美。你不可能十全十美,但是你觉得已经付出了你所有的努力,我就多少觉得良心有一点平安,如果我拿出这本书送给朋友的话,我不会觉得内疚,但如果你是自己草草地弄出来的东西,你要拿出手,心里就会有惭愧。我觉得起码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是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

对我个人来讲,翻译这个注疏本,最大的收获还不仅仅是把这本书能够拿出来。对我来讲,最大的收获是这些人都变成了活的人了,这特别有意思。我刚才讲了,梭罗是一个有点叫自闭症的这种人,按我们今天的标准讲,肯定就说有一点自闭症的,这可以根据他本人的日记,还有像爱默生他们这些人的记录,就觉得他就是确实是具有非常强的那种特征,那种性格的人。然后这里是爱默生写的日记,在195页的注释里,爱默生就说:“很奇怪,亨利走到一家人家,没有什么前提就讲起他刚刚阅读或观察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不太注意在场的任何人在这个话题上提出的任何评论或想法,不,只不过觉得这些评论或想法打扰了他,当他发言完毕,又猝然离 开。”他就噼里啪啦说一通,人家都在说比如天气啊,粮食收成啊,就是跟这个话题根本没有关系,而且说完他就走了。就是说他和人有交流的障碍,只是一种单向的宣讲式的。

爱默生善于演讲,口才非常好,非常善于操纵这个群体的这种一个人物,然后他有时候就会欺负,我就觉得他是在欺负梭罗,他有时候故意提起一些话题,等于设套子,让梭罗犯傻,然后他就哈哈大笑。你想爱默生是什么人物?美国总统上任都要引用他的话,就像他们的孔子一样的那种思想家。而在我翻译中感觉到,这就像我们一个非常调皮的长辈,或者甚至同辈,就是爱玩这种小智力游戏的人。这里面有另外一个人回忆爱默生的时候,提到爱默生不断地能把话题推给梭罗,然后静静地期待梭罗的反应,然后其中就挑一个地方拿他来开玩笑。我们都知道他是非常扶持梭罗的,包括去瓦尔登湖边居住,包括写《瓦尔登湖》,还包括写日记,都是爱默生鼓励他做的。因为爱默生知道他靠演讲是没法维持自己生存的,所以就说那你就把它写下来。

就像一个班里,我是教过书的,比如说有的学生,他发言不积极,你让他写下来,同样也能够表达他的一些丰富的思想,让他知道表达的长处。爱默生对他来讲是有这种知遇之恩的,扶持他就是那种师生恩情。还有个情况,这个有点开玩笑,就是说梭罗是看不起正式教育的,所以最近听说清华大学给每个被录取的新生都送一本《瓦尔登湖》,我说这个错了,因为《瓦尔登湖》并不是“劝学篇”,而是“劝不学篇”,是让大家不要去读书的,梭罗是哈佛毕业的,但是他是学航海的,这个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

书里头也写到一些,他在技术方面其实还是非常懂的。然后爱默生就在那儿讲,你看我们哈佛大学多么棒,我们所有的branches(学科,分支)都有了,然后梭罗一下脸就拉得不高兴了,说你就是哈佛的branches(分支),但一条roots(根)都没有。这个双关语对梭罗来讲是非常难得的,他这么口笨的人,说出来这样的话,爱默生特别欣赏,乐得哈哈大笑。虽然是顶撞他,但他觉得特别开心。

通过这些小细节,我就觉得能够知道这些人就是活生生的人,根本不是像在美国他们是供起来的,在图书馆里,或者其他地方,都是他们的雕像,大家都在那儿顶礼膜拜。对我来讲,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人,特别亲切,只不过他们写下了这些文字,可能我们有时候想到了但是没有写下来,或者我们想到了一点点,他们想得更多,只不过他们比我们想得更多、更深而已,但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人。这样对我来讲,就跟他们有一种精神上的交流。这是一个很大的收获。

还有一点,梭罗为什么前往瓦尔登湖?这也是很多人看法各异。我是不主张把《瓦尔登湖》当做一部“经典”或者“圣书”来读的;就是一本好书,写得很好的书,仅此。梭罗跑到瓦尔登湖去住,其实也是一种偶然,并不是说有什么神奇,有什么伟大的启示,他就搬到那里去住了。然后为什么又回来了呢?他为什么住了那么多天?我跟别的朋友交流的时候,有人问过为什么那么多天,都是一种偶然,这本书的结语里头有,我就不给念了。他自己就说,我离开瓦尔登湖,也跟我去瓦尔登湖一样,也就是想起来就去了,想起来就回来了。只不过我们的后人从中发现了一些很伟大的东西,但这个事件本身都是偶然,我不喜欢神话。



翻译方法与技巧


我再讲一点关于翻译的方法和技巧。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朋友是学英语,或者学翻译的。有,是吧?翻译上,老早从严复先生讲的就是信达雅,对我来讲,信是最重要的。所谓信,就是说你必须忠实于原作者的思想、他的语言风格。有人问过我,你在翻译的过程中会不会私带你自己的东西。我说那不可避免,但是我不会故意地把我的想法塞到他那个里头去,我没有这个权利,我只能尽我的最大的能力来转达他的思想。我用了一个比喻,就是像配音一样。我们那时候看国外电影,全部都是配音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配音演员,我们都能够数得出来,乔榛、丁建华……这些老的配音演员,我们能够一听就知道是谁,因为当时只有这种电影,都是配音。后来我看到原版,我就会感觉到,这个真好,这个配音配得真好,因为他跟原来的表演真是一模一样,或者有的是把它变了,那我就有一点觉得,就觉得有点违反了配音的原则。因为配音的原则不是重新表演,而是模仿原来那个演员的表演。所以我主张“信”,如果原文比较优雅,你就必须翻译得优雅,原文粗俗,你就应该翻译出粗俗。我翻译的一本小说,《特别响,非常近》,主人公是纽约一个男孩,他用了很多土话、俚语,我就尽量找中文里的土话和俚语来对应。有的朋友就问我说,你怎么说这种粗话,我说这不是我说的粗话,因为小说里头那个人物,那个九岁男孩他就说这样的粗话,我只能把它给翻译过来。

我前面说到过,尽善尽美和尽力而为。尽善尽美,就是你肯定得查你能查到的所有资料,问能够问到的所有的人,然后尽量地去做好。我们这本书,我第一轮翻译完的时间,大概是整个时间的三分一,其实最难的是校对,因为校对不像第一次翻译那么有趣,然后往往是不好的地方,你还得重头来。我最讨厌返工,我喜欢什么东西都一气呵成,要再回头去做,这是一种折磨。但是你又有这个责任去尽量地改正。而我也知道再怎么改,也不可能完美。我就设想,就是梭罗自己和我一样的中文水平,他来翻译《瓦尔登湖》,也不可能做到完美。

当然这是一种假设,没法证明的假设,但是我有一个实际经验。我曾经把自己的博士论文翻译成中文,越翻译越恼火,我就发现了三个问题,翻译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三个关于我自己的问题。第一,发现我的英文特别臭,因为这怎么翻,经常这样。第二,发现我的中文也特别臭。因为我写的是中国和以色列的外交关系,,我越看越恼火,我怎么能写这样的话呢?第三,发现我的翻译也特别臭。因为就是从英文再翻译成中文,我越看越恼火,每一句我都看得都很恼火。,好不容易吭哧吭哧给它翻译成了英文,那中文我就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我现在要把它翻成中文,还不能用自己的话讲,因为我要忠实,所以整个过程都非常非常受罪。

所以我就用这个安慰自己。我自己翻译自己的东西都这么困难,现在来翻译一个比我伟大得多,早得多的人的作品,我是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的。用这个来安慰自己。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虽然我非常珍惜这个成果,但是我知道,我随便打开一页,你让我重新来做,肯定能做得更好,但是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觉得不太可能了,因为这条河,那些水已经从河底下流掉了,你只能安慰自己说你已经尽了你所有的努力,你在当时所有的条件下,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而且在编辑所有的反馈之后,在当时那个时段,有的人意见你能够采纳,你也已经尽了你的努力,算对得起这部伟大的著作,就算可以了。

就像今晚所在的西西弗书店,我就想到了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刚往上推的时候,你明明知道是推不到顶端的,就算推到顶端它又往下滑,但是你还是继续把它往上推,我觉得翻译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我想不光是做翻译,生活中任何的事情,你做某个项目、某个工作,或者说任何事情都有这么一个矛盾,只能说你就是尽力而为,你想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你最后达不到,但你还是试图去做到,我觉得这对你自己是一种回馈,一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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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自现场录音,经编辑校订,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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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全注疏本)


[美]亨利·戴维·梭罗 著
杰弗里·S. 克莱默 注 杜先菊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99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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