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喜欢毛姆。刘瑜的文集《送你一颗子弹》，有两篇文章写毛姆和他的小说，可见是真爱。著名影评人史航赞其小说《刀锋》为“红尘最佳读物”，并推荐学生二十岁到四十岁读。出版人路金波说，“在读《毛姆读书笔记》时，总是频繁在心里点头”。毛姆的作品真有这么好？《月亮和六便士》、《刀锋》、《面纱》一路读下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人人都像生活的模特、句句说到心坎，就是这样的好。
其实，作家本人有点“坏”，看透这点“坏”才会喜爱他。爱情与婚姻、艺术与生活、良心与自我，世俗社会苦心维持的幸福假象，他会一一打破了让人物重新演，重新掂量意义、思考出路。在他的操纵下，虚荣、脆弱、自私、欲望使出各种小把戏，让人读来禁不住面红心跳、心虚汗颜。
概言之，毛姆有一副冷淡的面孔和一颗宽厚的心，还很幽默。
一
《月亮和六便士》讲了一个人与生活决裂、痴迷于艺术的故事。
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是伦敦一个证券交易所经纪人，有一个在外人看来幸福融洽、令人艳羡的家庭。太太温柔贤良能干，十六岁的儿子和十四岁的女儿也看起来健康端正。在四十岁那年的一天，思特里克兰德却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为了画画，抛家弃子来到巴黎，过起窘迫浪荡的生活。“我”（一名作家）作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代表，去巴黎劝说思特里克兰德回头，却无功而返。思特里克兰德住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常常食不果腹，为挣钱打一些短工。但这些苦难他毫不在意，一心投入到艺术创作中。他从不与人交流画技，也不参与展览，仿佛生活在幻梦中。就这样度过了五年。
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并不被人认可，只有一个人对他赞不绝口，并称其为天才。这个人叫施特略夫，热情仁慈，但画技拙劣，并且心直口快、举止粗俗，经常被人嘲笑。思特里克兰德每次见面，对这个人极尽挖苦讽刺，可他总是笑脸逢迎。一次，思特里克兰德病得奄奄一息，被施特略夫接到家中照料，施特略夫的妻子勃朗什却爱上了思特里克兰德，并甘心离家追随他。思特里克兰德因为一时的欲望占有了她，在以她为模特画完裸体画没多久便弃她而去，导致勃朗什服毒。那以后，思特里克兰德又到了马赛，生活潦倒，沦为到救济所领面包的流浪汉，偶尔找个装卸工的活，因与人打架不得不再次逃离。
多年浪迹，思特里克兰德最后来到了塔希提。这些年他一直坚持的事情就是画画，对生活的困顿、跌宕毫不在意，“超然于环境之外”。一个叫爱塔的土著姑娘主动要嫁给他，思特里克兰德图生活之便，顺势结了婚。他与妻子回到丛林，画画、看书、看看天空，变得比土人还土。在离开人类文明几千里外的地方，他与世界互相遗忘，度过了幸福的三年。之后，思特里克兰德染上了麻风病，几乎足不出户，专注于创作，将房子从天花板到地板画满壁画。他病痛折磨中坚持了两年，即使最后一年双目失明。思特里克兰德在这座破旧不堪、腥臭无比、画满了奇特神秘的巨幅壁画的房子里去世。临死前，他嘱咐爱塔将房子烧掉，死而无憾。
去世四年后，思特里克兰德在法国艺术评论界声明噪起，画作价值连城。
二
每一位读者都会思考，像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人生是否值得，进而有自己的判断。当小说中的“我”批评他不负责任，试图说服他回归家庭时，思特里克兰德有这样一番自白：“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对思特里克兰德而言，不画画、毋宁死，不仅是画画的强烈意愿，还有对现实生活的逃离。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这样的时刻，恨不得把当下繁琐无聊的一切都扔掉，重头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如果对自己喜欢的事非常明确，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压抑心中所爱也是极其残忍的。所以，我们可以试着理解思特里克兰德的选择，即使我们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小说中毛姆为我们塑造了三个理解思特里克兰德的人，来听听他们的说法。
“我”：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更困苦。他工作得比其他艺术家也更艰苦。大多数人认为会把生活装点得更加优雅、美丽的那些东西，思特里克兰德是不屑一顾的。对于名和利他都无动于衷。……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要做任何妥协、让步。对于别的人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求人家别打扰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很多人还是能做到的——，而且就是牺牲别人也在所不惜。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尽管“我”认为思特里克兰德“残忍、自私、粗野、”，但“我”依旧如实承认他是个“精神境界极高的人”，他追求目标时的毫不妥协、全力以赴，堪称伟大。
施特略夫：
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
天才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对于他们本人说来，天才是一个很大的负担。我们对这些人必须非常容忍，非常耐心才行。
思特里克兰德已经把那一直束缚着的桎梏打碎了。他寻找到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灵魂。这幅画之所以能显示出这样强烈、这样独特的个性，……因为它有一种纯精神的性质，一种使你感到不安、感到新奇的精神，把你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经的路途，把你带到一个朦胧空虚的境界，那里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灵魂一无牵挂，正经历着各种恐怖和冒险。
施特略夫被思特里克兰德伤得“遍体鳞伤”，在试图刺破他的画时，却被美深深震撼。施特略夫最早向世界宣告了思特里克兰德画作的美。
布吕诺船长：
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象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香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我在自己身上也深深感到激励着他的那种热望。但是他的手段是绘画，我的却是生活。
布吕诺船长与妻子破产后，在南洋一个小岛上开荒破土，用二十年时间建起一座种植园。他用劳动者的慧眼，看出了思特里克兰德孤寂冷漠背后的激情与热望——“美”，并认为“美”与真理比肩。
三
是啊，就是“美”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美”是一种幻境，“美”是天上的月亮。写到这里，我想我理解思特里克兰德了，他活在幻境里。正是这美的幻境，使他超脱于身体本能的苦痛欲望，超脱于庸常生活的名利痴爱，使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只为追寻那缥缈的艺术感觉。思特里克兰德后半生一直在美的幻境探险、流连，试图创造出至高无上的“美”，这就是他努力生活与追求的方式。幸运的是，他执着地走到了幻境的尽头，死前平静而满足。更幸运的是，他的幻境在死后获得了世人的认可。
文学、艺术、科学等形而上的爱好都能生成幻境，给人以心灵沉浸的“另一高度”。但是，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幻境只能是少数人的狂欢，尤其对成年人而言。多数人可能一时沉迷，难以终身停留。人们逃避虚幻、害怕无用，享受被物质拥抱的那份安全感。久而久之，习惯了脚踏实地，双脚已难以从现实的泥沼中拔脱。当然，这无可厚非，但忙碌之余别忽略了心灵快乐的本质——自由。内心是渴望飞翔的。
如果现实不快乐，心中有渴望，不妨卸下身上的枷锁，打开人生的幻境。给自己一段忘我的时光，也忘记世界，去实现心中的渴望。
如果你有幸生活过某种“幻境”，想回味一番，去读《月亮和六便士》吧！你会理解这个“满地都是六便士，却看到了月光”的人。因为你也曾看到月光。
（注：本文所有图片转载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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