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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6夜读:唐诗里的明月光】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2021-11-20 21:11:41

  如此想念某一段时光,一个人,一杯茶,一本书,在一个安逸的夜晚,这种随心而惬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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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制:晓春

 

天祐四年,也是唐王朝289年历程里的最后一年。帝国的运数即将终结了,唐诗的故事也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天,在山西中条山一处叫作王官谷的幽静山谷里,来了一伙大摇大摆的使者。

“哪个是司空图啊?出来,快出来!”使者趾高气昂。

“我就是……”一间小木屋里,一个七十岁的白发老人,头戴着乌纱巾,穿着粗布衣服,正坐在那里吃鸡翅膀。

房间里布置很简陋,使者还是微微吃了一惊:放眼望去,四壁全都是书。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书。

使者拿出一个红头文件递给给老头:“喏,司空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现在唐朝已经没有了,改成大梁啦!新皇帝已经坐了龙庭了!皇上特别爱才,叫你去做礼部尚书,你收拾收拾,这就跟我们走吧。” 

司空图露出无比吃惊、又无比懊恼的表情:“什么?让我去做大官?还是礼部尚书?哎呀呀,真是太可惜了,我不幸得了绝症,五级肝炎八级胃胀气十级肺痨,马上就要死了,不能去做官了呀!” 

使者大怒:“胡说八道,你得了绝症,怎么还能在这里吃烤鸡翅膀呢?”

司空图又唱又跳:“烤鸡翅膀,我最爱吃……越是快升天就越应该要拼命吃,如果现在不吃以后没机会再吃……”

终于,使者悻悻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骂:“臭老头,给脸不要脸……”

等使者走远,司空图才重新又坐下,默默地放下了鸡翅膀。转头一看窗外,红日已经西沉。他发出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叹息。

这太阳,终于是落山啦。

很快,准确的消息传来,唐朝果然灭亡了,被朱温建立的大梁取代。不久之后,被废的小皇帝也被杀害。

司空图听说之后,停止了进食。不久他便死去了,时年七十二岁。

 

按理说,为唐朝绝食而死的人不该是司空图。他不是这样“轴”的人。

王朝的更迭,不是寻常事么?一个和李唐家丝毫不沾亲带故的人,偏偏自己那么入戏,学古代传说中的伯夷叔齐,效仿他们在殷商灭亡后“耻食周粟”,为了一次王朝的更迭饿死自己,固然是很忠贞、很刚烈,但也多多少少有一点认死理、钻牛角尖、遇事想不开的“轴”劲吧?

可是,我要负责任地说,司空图完全不是这种人。相反地,他是一个遇事很想得开的人,平时的口头禅就是:“做人哪,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如果你来到他隐居的王官谷,看见这位老人,一定会惊讶于他的平易近人、潇洒旷达。他的打扮很简朴,“布衣鸠杖”,每当村里有什么集体活动,比如求雨、祭祀、评选先进之类,他一定参加,和不识字的老农坐在一起,乐呵呵地吃饭喝酒聊天,活像是住在霍比特人村落里的甘道夫。 

对名,对利,他也都是能看得破的。他三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先后做过光禄寺主簿、知制诰、中书舍人,后来还升到“大中大夫尚书兵部侍郎,赐紫金鱼袋”。但他并不贪权恋栈,在唐末的大乱世中选择了安心隐居。有的地方实力派拉他去做官,还给了他绢千匹,他居然把这些绢堆到市集上,让大家免费去取,玩了一把行为艺术。 

他晚年的诗也写得很豁达,很少张口闭口谈什么忠君爱国、礼义廉耻的大道理。七十岁的时候,他乐呵呵地说:“今朝人日逢人喜,不料偷生作老人。”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大,赚到了。他还说:“甘心七十且酣歌,自算平生幸已多。”为自己的寿数心满意足。

一个心态多么好,多么自得其乐的老人啊。 

那么,他遇事容易激动吗?常在诗里抒发愤懑之情吗?并不。相反地,他说:“诗中有虑犹须戒,莫向诗中著不平”——有什么不爽、生气的事,不要弄到诗里面来。 

就算偶尔在诗里说起一些伤感的话题,他也会提醒自己:别找不开心,还是聊点儿让人高兴的事吧。 

莫话伤心事,投春满鬓霜。 

殷勤共尊酒,今岁只残阳。

这不活活是一个王绩吗?人家王绩可是并没有一点为隋朝绝食而死的意思啊。 

此外,司空图不但是一个豁达的人,而且还是个聪明的人,很谙熟官场手腕和变通之道,懂得自保,完全不是个只会死战死谏的一根筋。

那个一手埋葬了唐朝的朱温就曾经两次让他去做官。就在唐朝灭亡前两年,司空图就被他半请半抓地弄到了洛阳,逼着他出仕。

司空图不愿出仕,又不能得罪朱温,怎么办呢?他的表现非常精彩,在朝堂上演了一场无厘头的喜剧,所谓“堕笏失仪”,笏板都抓不住掉在地上,还磨牙抠脚,打嗝放屁,各种失礼,全力表现得自己又老又蠢,完全不中用。朱温的部下看他实在寒碜,不耐烦了,打发他回了老家。




 

放眼晚唐诗坛,比他更有可能壮烈、为唐朝殉身的人还有不少。

比如罗隐,在唐昭宗死后,曾经积极劝谏吴王发兵报仇。又比如韦庄,唐亡时他在蜀国做事,曾经专门作书反对朱温。还比如韩偓,是写艳情诗的大家,他的一些诗尺度大得今天人看了都要脸红。但作为唐末大臣,韩偓却是少有的敢当面忤逆朱温的人。后来朱温召他做官,他坚决不干,一路逃到江西、福建。

这几个诗人,都是唐末比较有气节的。可是他们都不曾自尽,并没有绑着自己和唐朝这艘破船一起沉没。偏偏是一向最豁达的司空图死了,没有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我很好奇:在决定离开这人世之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由于没有任何遗言和遗书,我们已经无法准确知道他的心境,只能猜想。 

也许,在隐居的岁月里,他心中大概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算了吧,王朝的兴亡关我什么事呢,好好当隐士吧。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

一遍又一遍地,他写着闲适的诗句,“将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不用名山访真诀,退休便是养生方”,似乎是一种表态,更似乎是一种自我暗示,让自己更加坚定地置身世外。

为了让自己真的成为一个成色十足的逍遥子,他还兴致勃勃地修起了藏书阁,取名叫作“麒麟阁”,藏书多达余卷。他还用心装修了自己的房子,“泉石林亭,颇称幽栖之趣”,决心安享晚年。

他又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作“耐辱居士”,并且给自己定下了人生格言: 

众人皆察察,而我独昏昏。 

取训于老氏,大辩欲讷言。 

“老氏”就是老子。吟诵完这首诗,司空图摸着雪白的胡子,终于感到满足了——我真的可以做一个万事不关心的隐士啦。我有书,有诗,有酒,有房子,我真的很开心。 

然而,当大唐王朝真的覆灭的那一天到来,当小皇帝哀宗也被朱温杀掉的消息传来,司空图的精神世界轰然崩塌了。 

悲痛,还是悲痛。之前信誓旦旦的那些诗“将取一壶闲日月”“甘心七十且酣歌”,他根本做不到。 

诗人活了七十多岁,大概直到最后一刻才弄懂了自己——原来,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隐士;我从来就没有说服过自己;我学不了释家,也学不了老庄;我其实不是一个想得开的人。 

这大概是他绝食之前的真实心态。 

前文曾经说过,司空图不是一个冥顽、愚忠的人,也绝不是不知变通的人。他是懂得韬晦的,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他晚年儒释道三家皆通,并不是只推崇儒家、立志要做忠臣烈士。

一个人,如果他只被灌输了一种思想,只知道一种人生选择,只被教授了一个价值取向,然后他为此牺牲,相对是容易的。更难的是,他明明知道生命之舟有许多航道,未必都不光明,未必都可鄙视,他明明知道人可以灵活一点,做忠臣也有很多方式,未必要搭上老命。你看韩偓选择了避祸到南方去,不也完全可以说得过去么,不也可以自况是“羲皇白接”么? 

可是司空图仍然选择了用结束生命,表示和朱温的不合作。 

这就是人最可宝贵的——了解之后的拒绝,渊博之后的专注,选择之后的坚持。 

别忘了,司空图是一个美学家。他的死,与其说是道义上的选择,我更宁愿相信他是美学上的选择。因为朱温等人支配的那个世界太恶、太残暴、太不美了,作为一个对“美”有洁癖的人,他受不了,他无法与之同存于世。

我曾经想过很多遍,要用哪一位诗人的故事来结束唐诗的故事。才气四射的罗隐?风流的韩偓?精致深情的韦庄?甚至是诡谲脱俗的段成式、更有八卦可聊的花蕊夫人?

但最后还是决定用司空图来结尾。唐诗是美的高峰,当它将近三百年的历程走完时,能得而有这样一位诗人、美学家作为收束,也算是一种圆满。

司空图留下来了两百多首诗。我想找出一首来形容他本人,却发现很少有贴切的。在那些诗里,他往往把自己描写成一个陶渊明式的隐士,然而我们知道,那不能完全体现他最真实的一面。

幸运的是,司空图有一部诗歌理论著作,叫作《二十四诗品》,其中谈论了诗的二十四种风格。在形容其中的一品时,他写下了一段美丽的文字,我觉得恰恰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 

犹矿出金,如铅出银。 

超心炼冶,绝爱缁磷。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体素储洁,乘月返真。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以上内容选自《六神磊磊读唐诗》


小编:杨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