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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5 04:08:15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师父。


他在江湖上没有名号,也不是什么大侠。他所出名的,是那把刀。



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啊,刀柄上缠着的布条久经磨损,刀背发黑,锈迹斑斑,但刀刃细薄,周围似乎紧紧镶嵌着森然的寒气。刀尖清润,像一束月光。


我第一次见他,在雕梁画栋,碧瓦飞甍的烟雨江南。


他从我家最高的阁楼上跃下来,稳稳停在我面前,紧抿着唇看我半晌。


我不认识他,但是我认识那把刀。


父亲在花园自斟自饮时,有时会唤我过去,颤抖地摸出怀里泛黄破旧的纸页。“这把刀……这把刀是天下第一刀。”他口齿有些不清。“你要记得他……永远记得。”



记得什么呢?父亲说完这句话,从来不会有下文。


我正对着他愣神,他的刀锋忽然破空而来,我慌忙回转侧身,腰侧玉玦与他武器相撞发出一声嘶鸣。忽觉腰侧一凉,血液烫热溅射而出。


他愣半分倏然停手。


“天下第一刀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是我。”

 


后来他便成了我师父。我不知道我父亲说的是“它”还是“他”。我的父亲也不知道我拜了一个人为师,我们父子之间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相互掩藏一个重大的秘密。


说实话,我害怕必须说出真相的那一天。


无论是我与父亲,还是父亲与我。



我的父亲是一个琴师,他若是说他琴技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他不会武功,便教我从小练琴。


我也时常弹琴给师父听,我不知道他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听我弹琴睡得很认真,从来没有打扰过我。


偶尔他也斜倚在一丛竹子上,对着前面的竹子梢儿发呆。偶尔抬眸刀光一闪,然后漫不经心随手将刀插回去。


“竹林里这些飞虫看着心烦。”他叹口气。


我有些许诧异,小说里刀客都惜刀如命,怎到了我师父这里天下第一刀什么都砍。


可我偏觉得这刀在师父手里,没有半分委屈。



师父定然不是这里的人,他与这江南的气息似乎每秒都在争斗。我觉得他不适合这里的青竹弱柳,曲水引桥,这些太束缚他了。他应在大漠孤鹰的西北,或是有一轮孤月的山峭。他的衣袂与烈烈西风相搏,刀刃在月影下轻啸。


这天下第一刀有名啊,茶馆里他的故事有八百章。说书人一拍桌子,将这刀刀鞘上的宝珠玉石,刀背上的花纹缀饰都描绘得惟妙惟肖。可师父背着这把刀走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也没有视线在他身上多留几分。



我师父是个侠客,我一直这么觉得。


师父对此不屑一顾。“什么是侠客?”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郭靖?”他轻哼一声。“誉满天下者毁满天下。”


“我父亲说,武林高手就是要止戈为武,秉持忠信,坚守正道。”


“这有什么意义?”



这好像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无论是生死相许的杨过,或是千里单骑的关公,击退大军的萧峰,都有什么意义?


这江湖恩怨向来不分明。生活不会给我金手指,也不会给我名扬天下踏月而歌的机会。我是个普通人,我不会有滚烫的爱和执着的恨,父亲让我追求大义,可什么又是大义?


我不太懂了。


“这江湖太大了,我只想做一个人的侠客。”他叹口气。 



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师父。


后来他托人给了我一把琴,这把琴很沉,深褐色的琴身,乌木制的琴首。我小心翼翼拨了两下,琴音不算清澈,倒也十分自然。敲了敲琴身,像有些古怪的回响,仔细再听,又什么也没有。


我思索半分,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我闭上眼深吸口气,探手仔细抚摸琴首一个一个花纹,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只听咔啦一声——


我抽出了一把剑。


这把剑温润修长,剑身寒凉彻骨。我轻触它的剑柄,它似有生命般地嗡鸣着,按我心脏的频率跃动着。


我指尖颤抖,五脏六腑与这柄剑一唱一和,尽我最大努力把剑猛得插回琴里,古琴发出一声低鸣。这些动作似乎消耗了我巨大的精力,我再也克制不住,半跪在地上拼命调整着呼吸。


我把琴在内室小心收好,蒙上一层厚厚的布。



后来父亲告诉我,我再也不会见到我的师父了。


他惹恼了很厉害的人物,再传神的天下第一刀也抵不过数百名平平常常弓箭手的万箭齐发。


他的刀真的变成了说书人手中精美繁饰的宝物,供人欣赏把玩,最后被遗忘在华贵美丽的宝库里。


“有些道理他永远都不懂。”父亲深深地叹口气,勉力地笑着。


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说书人袖袍一展,抚尺一拍。“话说这天下第一的剑客,他用的剑,叫无名。所谓‘长剑本无名,一出天下惊。’他出剑很快,以至于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剑是什么样的,甚至他的剑带在哪里。他从没有输过,”说书人顿了顿,抿一口茶水,将茶杯在桌上猛得一磕——“直到有一天,他败在了一把刀下。那人无意为难他,他却万分不甘,和那人定下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二更楼前,一决生死。’……”



我便是那剑客。


我父亲不准我学武,我却背地练剑。我有一把名剑,平日将它藏在琴里。


我要成为名扬天下的侠客,我要站在武林之巅。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是来杀我的。


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已经忘记了他。


我不知道他和我父亲之间有什么故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师父,他是一个侠客。


“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司马迁《游侠列传》



END




文|塞上鸿

审核|枚子林

图|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