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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的月光

2022-06-03 00:2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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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


 

河西的月光









     出 发

      农历2000年3月初9,我的生日这一天---窗外一群新来的喜鹊将我吵醒。睁开眼睛,我的内心就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知道,我就要出发了,一无所有的出发了,虽然比以往任何一次的目的都明确,可是那一种异样的感觉,让我无端地难过。

      其实,每一次的出发都极其简单,简单得好象带上一具躯壳就可以了。可与以往不同是,在出发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长期在一个集体里生活,它本身的问题和局限与我的某些正常要求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为此,我的内心为此存储了太多的忧伤和困惑,它们有些是狭隘的,有些确实是沉重和广阔的。而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为此,我注定要离开,要出发,没有更改的余地,虽然是暂时的。

      打点行装,锁上陈旧的门,步子蹒跚地走下楼梯,站在院子里,禁不住回过头来,这座容纳了我肉体和精神多年的破旧楼房,却像一张久违了的慈祥面孔,在用宽容的目光看着我,送我远行。 我内心突然就有了一份感激,类似于父亲的那种。可是,没有什么能够挡住我的脚步。我只能说,我要走了,可能还会回来,像冬眠的蛇,要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初春的杨树还在努力挣扎着,春天强劲的风暴在摇晃着它们倔强的头颅;无尽的浮尘洋洋洒洒,无孔不入,把整个天空涂抹得像我的心情一样苍茫而浑浊。

      缓步走出营门,我的脚步轻盈起来,而内心,却隐隐跳动着一种担忧。我想我还是不能够彻底放弃那些世俗的东西,甚至害怕被这一集体所抛弃,将自己的命运推上另一个轨道。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如若真的丧失了这一屈辱但很舒适的工作,恐怕再也无法很好地生存下去了。

       但离开是必然的。

       乘上班车,我不想再回头----把自己的前方甚至命运,交给一堆会奔跑的钢铁,对一个渴望流浪的人来说,是自我阻断归路的最好策略。

 
 
 


鼎   新



      这里所说的鼎新是不为人所知的一小片绿洲,悄无声息而又卑微地座落在酒泉市以北---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像是一颗久埋尘沙的黄绿相间的珍珠,寂寞而明净。一条声名显赫的河流----弱水河,从先秦的史册中汩汩流出,流经它的身旁,沿着巴丹吉林沙漠腹地巨大的河道,静静地向着它的生命归宿地----额济纳旗境内的居延海,犹豫而低沉地持续歌唱着。弱水河的西岸,耸立着一座座高逾数丈的烽火台----从玉门关一直延伸到额济纳旗,5华里一座,犹如一尊尊凝固了的英雄雕像,在沙漠和岁月深处,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坚持着、抵挡并经受着连绵的漠风、沧桑时间的吹袭和剥蚀。

      旧时的岁月,鼎新的土地上,漫卷的旌旗遮天蔽日,杂乱的马蹄掀起尘土,巨大的狼烟仿佛一支支射向天空的悲愤之箭,甚至连奔跑的红狐都无法抑制心灵和肉体的疼痛,而不住地奔跑和申唤。匈奴、月氏、蒙古、西夏,一声声呐喊击打着生息于此的每一张无法怜悯的苦难容颜。---恒久的利益是对人一种永远的驱策和召唤,争夺者的生命竟然如此纯粹和简单。秦汉政府先后在鼎新---弱水河流域修筑了大量的烽燧关隘----肩水金关、大地湾、黑城等遥相呼应,刀枪闪亮,曾经荒寂的漠野里,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从河南、河北、山西、陕西被迫迁徙到这里,不但要承担戎边的责任,而且还要开垦田地,修筑工事,编制草席,为将军和兵士织布做衣,繁重的劳作使许多人不堪忍受,患病者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殉命边关。直到今天,在古城的废墟和早已被风暴削平的戈壁滩上,仍可挖掘出零星的骨殖,磷火飘忽,犹如豺狼的眼睛,燃烧着清冷的夜幕。

      鼎新旧称毛目,民国时设县政府,据当地老人回忆,当时的毛目城还有穿黑衣服的警察,巡逻警戒;钱庄、邮局和等一应俱全,很有城市的派头。现属金塔县管辖,下辖三乡一镇,总人口37000多人,大多为当地土著,虽然他们的先祖大都来自中原地区,但很多人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家族历史,只是在他们的南腔北调杂合的口音中,仍旧携带着家族和地域的烙印,与他们攀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所熟悉的方言来,让人惊讶,感觉很是亲切。

      由于地处偏僻,今天的鼎新显得格外陈旧,与内地的行政镇相比,只能说是一座稍微繁华点的村庄。一条状似“Z”字型的公路从镇中心穿过,两旁是高低不一的房屋,房屋里面摆这一些商品,廉价的衣裤在门前的铁丝上飘飘摇摇,落满细微的浮土,若不逢集,便很少有人光顾。镇政府的大门去年进行了一次改造,高大的门楼上红瓦闪亮,门口两尊麒麟表情呆滞,在尘土中守护着一种模糊的尊严。街道上不时响动着摩托车和四轮车的轰鸣声;对面三层楼的鼎新中学里书声琅琅,为寂寞单调的鼎新增添一抹书卷的香气。三三两两闲聊的人们一会儿叽叽喳喳,议会嘻嘻发笑,笑声放肆而粗俗;在街道的两旁,有几家还算豪华的饭店,而经营者总给人一种浅薄的狡黠感觉。

沿一条曲折而狭窄的公路行驶,触目皆是清一色的黄土房屋,很整齐地排放在尘土弥漫的公路两旁。每家门前都栽种着诸如苹果梨、葡萄之类的果树;面临公路的人家门楣上都用红布裹镶着一面小镜子或是镜片,据说可以避邪。因为干旱少雨,在鼎新乃至整个西北,除了学校、政府部门和企业之外,房屋几乎没有异样。很简单的土木结构,随便用一些黄土掺上草芥,做成砖状,晾干后,找一些人砌起来,再覆上几根木头和一些草席,用黄泥胶住即可。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水泥、钢筋之类的东西。住起来冬暖夏凉,与山西的窑洞一般舒适。

       初来乍到者常常对这种民居表现出极度的轻蔑,与当地人攀谈起来,也以此作为攻击对方的一个借口或是“武器”,鼎新人气愤不过,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房屋的外形的丑陋。但一些家境富裕的鼎新人却把简陋的黄土房子装饰得像宫殿一样的舒适和豪华,冷不丁地吓你一跳。“诚实、守信”是鼎新人一大优点,欺骗者不是没有,但很少,如果你认为他们好欺负或是好糊弄,那就错了,表面上木讷、实在的鼎新人,其实内心充满着狡黠,如果你存心戏弄或是欺骗人家,到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外地人。

      在芨芨、天仓、双城三个乡里,鼎新镇和双城乡因了政府所在地和距空军某基地较近的缘故,相对富裕一些,因为地广人稀,一口人可分到3亩地左右。初春时候,三三两两的农人都在忙着用毛驴或四轮车运送春粪,他们吆喝和驱赶牲口的模样很是笨倔;有爱惜牲畜的农人,俯身架子车后,使劲地推着。每一个的身上,甚至脸上的皱纹里都堆满了厚厚的灰垢,使人很不情愿地产生一种敬爱而又可怜的感觉。

     每家屋后皆有果园,遍栽苹果、苹果梨、李广杏、大枣等水果。夏秋时节,可用人力三轮车拉到的农贸市场,换一些零钱, 贴补家用。

      而每户人家门前的大片葡萄,为这些不习惯在房前屋后栽树乘凉的人们,提供了一处难得的荫凉所在。夏天时候,一串串的葡萄如珍珠、似美玉,悬挂在藤蔓上。农人们下地、喂鸡或是来回走动,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葡萄击打头颅,摩娑肩膀的轻柔感觉。而对面土围子里的毛驴和羊,各食其草,互不干涉,偶尔仰首鸣叫,都呈现出一种宁静的田园诗的味道。

      因为地靠沙漠戈壁,每年春秋两季,风暴连绵,鼎新镇便首当其冲,浸于漫漫风沙之中,若是将碗放于院中,不一会儿,就落下一层厚厚的沙子和灰尘。也许远在京都或是其它地方的人们根本就不知道,2000年许多城市上空的沙尘暴,有相当一部分就是起源于鼎新以东的巴丹吉林沙漠和鼎新绿洲。

      然而,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日渐扩张的沙漠虽然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但在自然的威胁之间,来自同类----掌握着一定权力的人的变相掠夺更是让人不可容忍。若一户人家一年种6亩左右的棉花,价格高时,到秋天可收入10000元左右,小孩读书,日常开销都要靠卖棉花的钱。但是,各种税款和摊派也名目繁多,一般的四口之家,一年要交2000多元。为什么要交这2000元,这2000元又都是些什么项目?当地的农民鲜有清楚的。

       理直气壮地要,稀里糊涂地交,两相情愿。

       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

      可以说,在这里,甚至是整个中国乡村,生存仍然是一个十分严峻的人生课题。金钱的拥有和创造方式有很多种,但对于相当一部分中国农民来说,挣钱仍然是生活中最迫切最艰难的一门手艺。穷其一生,身心交瘁,到头来两手空空者不在少数。而有一些人,只需张张口,动动笔,便可拿到大把大把的钞票。特权阶级及其附生的大大小小蝼蚁们,哪一个不是在啃食着普通民众的血肉和骨头?!

      纳税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但当公民履行义务之后,发现他们的血汗钱并没有被正当利用,甚至被特权阶级挥霍贪污的时候,他们---我们该作何感想?

       勤劳但仍贫穷着的鼎新人,日复一日在田地间甩着响亮的鞭梢,吆喝着驴子和牛,把一颗颗种子撒进泥土,又一颗颗地将果实收进家中;男人们执犁扬鞭,妇女们俯身撒种,无论天气多热,她们都要在头上包一块头巾,各种花色都有,远远地望去,像是一朵朵摇动的花朵,使荒凉的原野显出了些许生机。

      车出鼎新镇,越过两座不算太高的丘陵,便是一片巨大的戈壁滩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处在县城金塔和鼎新绿洲之间,仿佛一道屏障,将两者强行分割开来。绵延无际的马鬃山像一条僵死的巨虫,无数的指爪钳进铁青色的戈壁肌肤中。窗外闪着连绵的荒凉和贫瘠,偶尔有几座小煤矿使戈壁猛然高了尺许;但比人更为顽强的是那些散乱稀疏的骆驼草,这些卑贱而坚韧的生命,已然在我们的想象和关注之外,摇曳着生命的颜色,并在努力酝酿着它们自己的爱情和生命之花。

       我曾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

 

       戈壁大得不可想象

       孤独者的灵魂

       被一蓬枯草高高举起

       真实的生活,拒绝梦想

 

      大约1个小时,大片的树林就出现了,在西北,尤其是对于常年在沙漠戈壁生活或行走的人来说,看到大片的树木,就仿佛看到了生命和希望,就仿佛一下子从地狱或是另一个地方回到了人间和故乡一样。

      回过身来,小小的鼎新早已像一场水波不惊的梦,渐渐隐没在了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满身的尘土和安详。

 
 

金    塔

      金塔县位于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登上城西的一面山坡,就可十分清楚地看到庞大的祁连雪山,若是天气晴朗,连山上奔跑的狼群和山脚下蠕动的羊们都可以看到。转身向东,则是浩渺的巴丹吉林沙漠,坚硬的戈壁逶迤千里,细小的风带动着黄尘,在石砾间如蛇一般急速游走。山脚下有一座水泥厂,高大的烟囱终日吐着乌黑的浓烟。俯视整个金塔县城,就像是一面年代久远的面盆,一些根本就算不上宏伟或是新颖的建筑就像是面盆底部刻绘的一些陈旧图画一样,枯燥而又缺乏生机。

      这座典型的西部小城,只通往酒泉的一条街还比较宽敞,其它的街道窄而短,街边栽种着一些柳树,夏天时候,婆娑的柳枝搭在行人的头顶,有一种轻柔的感觉。

      街道上不甚繁华,两旁除了三三两两的行人外,摆摊做生意倒有一些,他们在街道的拐角处,摆一些水果或是廉价的食品,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或是凑在一堆说着一些什么;偶尔有顾客光顾,一同起身望望,顾客走近哪个摊子,哪个摊主就走近来,绝不主动询问顾客的需求,只是听凭顾客选购。待顾客选好后,拿出称来,总是给得很高。其实呢,西北人也逐渐学会了南方和内地人的聪明或奸诈,早已经将称调高了1两。这样,顾客也觉得满意,他们也不吃亏。两得其所。

       由于常年少雨,气候干燥,一些从南方运来的水果存放一段时间后,水分陡失,有的小商贩就洒些清水。这里的水含碱量高,致使本来很鲜嫩可口的水果也变了味道。有些心急的顾客吃后,便大呼上当,小贩摆摆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辩解着说:都是这个样子。说来也是,谁能渴求和改变生养自己的环境呢?

      沿县城向西4公里,,有一座始建年代不详的古塔,塔高20米,为土木结构覆钵式建筑,原名筋塔,明万历23年改筋为金。在塔顶刹盘周围悬挂着许多铎铃和铜片,清风吹过,铃声叮当,煞是好听。

     我是一个心慕古典的人,站在古塔下面,清脆的铃声让我心驰神迷,想象的触角一下子就越过了千百年时光,到达车粼粼、马萧萧的旧时岁月。斑斓的阳光下面,黄沙漫漫,被骆驼和马蹄踩白的故道上行人寂寥;大风不停地刮起尘土,像一头头仓皇奔蹿的猛兽,回旋在曾经繁华一时的河西走廊。在历史深处,一些隆重或轻巧的脚步依然在响。而挂满铃铛的驿站静默在苍天荒漠之上,姿态老迈而又充满温暖的召唤,高挑的酒旗飘飘扬杨,像深秋树枝上不肯坠落的叶片,孤单地在招揽着过往的流民、逐臣和孤客。而对于天涯羁旅的人来说,声声驿铃就仿佛是一种清洁而润喉的音乐,在轻声敲打着前进者的心灵和勇气。

      而世间万物,都在被时间这架强大的机器运载着,我们没有选择和停歇的余地。看着这一堆长满白草的古塔,我的心情就像塔身上那些风化的砖石,层迭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能与时间相提并论,它从不带来,只是带走,包括那些曾经响彻荒凉大漠异域的只只铎铃, 也未能逃过它的掠夺和摧毁;曾经缀满古塔的铎铃,有许多只不知掉落何处,我想,它们一定深埋进泥土,或是被谁家的孩子捡去作羊铃用了。

      但塔身依然矗立着,在变幻的时光坚持着自己有生以来的直立姿态。站在它的面前,我突然就感到了自卑。我想到:相对于人,一堆砖石堆砌的东西,无论处在何时何地,都可以保持其宁折不弯的品格,而人却一直在不断地摧眉折腰;更为可悲的是,一些人还正在努力追求和学习着摧眉折腰的资格和技巧。

       由此,对一些废墟、遗迹和自然风物心怀敬仰是应当的。因为,人类大都生活在凡俗之中,所经受的只是一些琐碎的沉重和短暂的轻松。但自然乃至一些人为的建筑的存在,在我们眼里,就很自然地成为了一种蕴意丰厚的象征,而不仅是一种物质的构建和现实的堆积了。

      我不知道金塔人对鸳鸯池是怎样一种感觉,而在我个人的思想里,总觉得鸳鸯池对于金塔,特别是生活在鸳鸯池附近村庄的人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安慰。

      鸳鸯池之所以为池,大概是与西北人的自卑心理有关,从中也反映出了西北人的一种憨厚性格。池子不大,相对于巴丹吉林沙漠而言,简直是九牛之一毫。但金塔人明白,若是把鸳鸯池成为鸳鸯湖或是河之类的,肯定要受到内地,尤其是南方人的嘲笑。因为在常年干旱的沙漠地带,是不可能有河或是什么湖的。或许,西北人的憨厚性格也正体现于他们这种自知之明脾性之中。

      至于鸳鸯池一名的由来,我不讲,按照中国民间传说的俗套,大家也能猜个差不多。中国的爱情故事大多是生不同枕,死同穴。死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后办法,也是追求爱情和婚姻的理想结局。其实,爱情或是别的什么,幸福与悲哀都只在于其生成、追求乃至消失的过程,而不只是一种结局和空洞的向往。

      鸳鸯池四面环山,山上寸草不生,一色的风化岩石,暗红与焦黑相间,毫无生机可言。登上山顶,顿觉鸳鸯池小得可怜,若不是春夏灌溉农田,有水渗出,鸳鸯池根本就不会如此长久的生命力。池水深蓝,不断有风吹起涟漪,阳光的碎片像闪烁的星星,让人眼花缭乱。一些燕子或是喜鹊之类的小鸟,不停地掠过水面,它们的飞行姿势轻盈而美妙,让人顿感轻松。再炎热的天气也凉爽起来。我拍拍身上的灰尘,坐了下来。远处的村庄灰旧而宁静,大片的杨树像一块块绿毯,在风中微微摇晃;而黄土砖坯筑起的房屋显得格外矮小,鸡鸣狗叫不时传来,给人一种古典田园诗的感觉。

      偶尔有几位游人,在一旁指指点点,他们大多是县城里的“达官贵人”,有车,到鸳鸯池来消遣一番,也自觉十分的高贵和悠闲。还有一些人,戴一顶草帽,蹲坐池边,学太公钓鱼,专注于水面,但人人心里想的什么,我等无法察看。但鸳鸯池是宁静的,连一丝水声也不肯泛起。它不会去猜测什么人的心思,它只是坚守属于自己的东西。为此,我倒觉得有些歉疚了和不安了----对鸳鸯池,对金塔,对所有的金塔人,对所有一切能够坚持自己内心和品格的事物。

      从高空看,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艘永久停泊的巨轮,生了绣的,破旧的巨轮,不知何时,经历了一场空前的海难,樯倾楫摧,甲板上长满稀疏的树木和花草,而更多的却是堆满了日复一日地黄沙,亿万斯年,沉浸在巨大的黄色海洋中,任时间的快刀一点点搜刮着干硬的皮肤。展开地图,则可以看到蜿蜒的走廊上面,有一些零星的绿色,洒落在灰黄的天幕下,像是斑驳的皮癣;蜿蜒的祁连雪山犹如一条巨龙,以坚硬粗大的骨骼将散沙堆积的河西走廊串连起来,支撑并延续这条走廊的生命,使之不至于软化而沉没。

      任何一片土地都是有生命的----与生俱来自然的生命,而不是人为的。就是这一条走廊,太多的伤痛和瞬间的幸福,秦代的刀枪,汉代乃至盛唐明清的马蹄,奔跑的民众和宽大的驼掌,片刻的繁荣乃至怨妇骚人的低泣和吟咏,仍旧不能清洗他内心的孤愤和贫穷。在我诗意的思想中,它绵延千里的身躯就像一条巨大的血管,经年累月地呼啸着巨大的风沙,坚硬的积雪和快马闪断的草茎,旧了的城镇在变幻的王旗和频繁的沙尘暴浸袭下,变得朦胧而神秘。在这条著名的走廊,历史在隐藏着,时间在更换着,光明在暴露着,黑暗在抹煞着……但它依然是一种不折不扣地存在,一种永恒的承载和现实的拥有----丝绸和瓷器的光亮敲打着每一块岩石,香料和茶叶熏染着南来北往的脸庞,风沙中的渴望依旧是满面泪光……

       9年前,踏着张骞、唐玄奘----无数人的足迹和尸骨,我平淡无奇地来了,在它身体上走过,没有惊动一粒尘沙,没有被一只饥饿或是悠闲的鹰隼看见。在巴丹吉林---它庞大身躯的一侧,像一枚种子一样落了下来,生出虚弱的根,长出幼稚的叶片,但每一天自然和人为的风暴,企图将我和那些无法自知的简单生命一样,无声无息地埋葬……但我摇晃着走过来了,在自己浅浅的脚窝里,栽种下一株株不起眼的花草,它们生长着,没有沁人心脾的香气,更没有谁来精心陪护,它们只是生长着、欢乐着、忧愁着,望死而生,平静纯洁。

      而我的内心始终是不安分的,我的不安分是缘于对自己的一种挑战,缘于是对整个生存环境和人世的拷问和质询,在一个永久沉默的庞然大物面前,我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怀疑和无处不在的忧患和恐惧。我经历着,思考着,激动着,并努力发现和表达着……于是,在我发现并遭遇到最为强大但又无形的压制和非人道与非正义的打击和存在时,我无可奈何,我只有向它---向河西走廊,向自然靠近,就像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一样,渴望着母亲的怀抱。

     这一个夜晚,在酒泉,买了去往兰州的车票,坐在火车站宽敞的候车室里。我的心情依然是平静的。东去西往的列车呼啸而过,它们沉重的身躯颤动着整个大地。我知道,再过几十分钟,我就我要正式出发了。我之所以要让自己的身体从河西走廊上漂浮一趟,一方面是想感受一下在河西的身体之上飞速而过的滋味;另一方面是选择兰州为出发点,以回溯的方式,开始自己的旅程和对整个的河西走廊的体察和感悟。

      由乌鲁木齐方向开来的197次列车就要到了。我跟着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来到寒冷的站台上。一个人出门,总免不了惆怅。我频频下意识地回头,我想,在这种时候,是该有人来为自己送行的。其实,我并不在乎送行的目的和意义,送行者又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我只在乎或是怀念送行这种形式。不管怎么说,强求也罢,自愿也罢,只要有人来为我送行,哪怕只待一分钟,说一句话,都应当是一件值得感激和幸福的事情。

      然而我是孤单的,就像今夜的月亮,悬在高渺深蓝的夜空中,像一张悲伤的少女的脸。她清冷的光辉泄在对面的祁连山和广袤的戈壁滩上,幽怨的情调,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想,这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神意的安排。以往,在河西的阅读和想象之中,轻盈、悲伤而美丽的它就一直匍匐在朦胧的月光下面;前朝的马蹄、旌旗、流苏、驼铃等等一切流动的事物,以及雪山、寺庙、沙漠、废墟和破旧的城镇,都泛着一种类似于暗黄色的光。像梦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感动、沉默,乃至产生无际的怀想。

      找到自己的座位,把简单的行包放在膝上。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驰的列车使窗外的一切更为模糊,但仍还可以看见绵延的祁连雪山,像一条巨大白色飘带,在我的心灵之中飘舞出一个纯洁的形象。而稀疏的小镇和村庄一片沉寂,零星的灯光像是飘忽的磷火;偶尔有几辆长途卡车与列车并肩而驰,但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

      车厢里臭气熏天,人声嘈杂,一张张嘴巴操着浓重的卷舌音,各自说着感兴趣的事情.我很讨厌,但无法制止,人各有活法,各有思想,我不能强求。对于自己以外的东西,我们只有忍受、躲避和拒绝,而不具备干涉和专制的权利。

      列车继续奔驰着,陈旧而崭新的高台、张掖、山丹、金昌、武威、乌鞘岭、天祝等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月光下面,在河西走廊的庞大身躯上,宁静而又急躁,稀落的灯火仿佛是一种探寻和等待,渴望着并努力想象着未来的繁荣和旧日的辉煌。列车走走停停,它的前方简单而明确。但我知道,对河西的真情拜访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像美国哲学家莱茵霍尔德·尼布尔所说的一样:“人的可悲命运正是因为人在本源初没有能力解决自然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以致人征服自然的工具变成了增加人类社会问题的工具。非常遗憾,人到现在仍未摆脱这一种命运。也许只有当这一不祥的趋势在人类历史中导致了彻底的悲剧,才能把人的精神从社会非正义造成的日益痛苦的压迫中拯救出来。”(《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会》第2页)

      我没有莱茵霍尔德· 尼布尔如此高深的哲学理论,对人类与自然与自己的诸多问题虽然或多或少地感觉和认识到了,但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和研究。我总以为,人类在改造和发展社会的过程中,总是在刻意回避和引爆着什么。但对河西的向往,已在内心沉积了好久。在我的心目中,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让我欲罢不能。这次对河西的拜访,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来自一架专制机器的愤怒,而决然采取的逃避或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斗争策略。而一旦走进河西走廊,我的愤怒和怨忧便自行消隐了。就像古代伪饰清高或官场失意的文人一样,纵情于山水,隐身于闹市之中。我想,我的这次行动,是不是承继了古人的遗风呢?

      身下的河西走廊---沉睡的表情上肯定有着鲜花一般笑容和刀口一样的伤痛。在睡梦中,我歪斜着的身躯像是一枚脱落的鹰翅,在河西走廊上空干冷的空气中浮游,我看到旧朝的羽箭,大雪覆盖的城堡,古老的丝路上散落着陈旧的村庄,一些骑马或是牵驼的过客风尘满面,摇摇欲倒;甚至连一些低空飞翔的鸟雀都在声声哀怨。

      河西的人们,在大地的睡眠中,他们在做着什么,婆姨的裸躯是否紧抱丈夫?儿女的梦呓之后是否露出的天真和甜蜜的笑容?那些深夜劳作的人们憔悴的倦容里是否有一丝满足?----也许你们并不知道,或是根本就不在意:今夜,一个过客,一个满腹幽怨的年轻人,携带着孤独、无奈和零星的思想,此刻正从你们的梦境穿过,正从古老苍凉的河西走廊的血脉里穿过。

      列车匀速行驶着,它的行走和到达只是在履行一种本能的义务,而一个人,他的前方是哪里,他的行走和思考除了本能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成为催动他的原始的动力?黎明时分,我的头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但心情却是激动而犹豫,我激动着,但我知道,行走是一种实践,行走是一种提炼,尤其是对山川地理、风俗人情的热爱、阅读和考察,是一种美的历程,更是一个人内在精神和品质的直接体现。

 

深纹路,岂止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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