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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是天上的月亮

2022-07-13 20:16:52

1.

2010年4月,市人民医院产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医院昏暗的走廊里,白炽灯滋啦滋啦闪着刺目却并不明亮的白光,我蹲在走廊角落里,冷眼看着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护士,她手里抱着一个哇哇哭闹的皮肤红红的小鬼,没有被口罩遮住的眼睛里满是夸张的喜悦。

“恭喜,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我看见我那一向冷静严肃的父亲脸上绽开了笑容。这是我十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他在人前露出这样堪称灿烂的笑容。

那一瞬间心底像是被蜜蜂的尾针扎了千万遍,说不出的酸胀痛苦。

2010年4月1日晚上23点45分,云端一个可爱的小天使被恶魔折断了翅膀,扔进了这多灾多难的人间,以我的弟弟葛小宝的身份与这人世相处。

而我,比他早认识这人世十八年。


2.

葛利民转卖了他生意红火的美容店,拿着到手的钱开了一间俗气无比的玩具店,生产的第一件玩具是一个俗气无比的毛绒玩具熊,披着红色威风凛凛的披风,脖子上勒着难看的白色围巾,圆滚滚的肚子旁挂着一把小小的宝剑。

我站在还没有正式开门的玩具店外面,看着橱窗里孤零零摆着的玩具熊。

他像一个骄傲的小骑士,承载着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的保护欲望,器宇轩昂等待着与世人见面的那一天。

我冷冷的看着,时间是中午12点39分,街上没什么人,附近没有摄像头。

葛利民应该买了监视器之类的东西,但是还没有装上。

在手心捏了很久的石块被捂得发热,沾上了不少汗水。

12点45分,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把石块扔了出去,转身拔腿就跑,玻璃在身后破碎的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催促着我不要命似的狂奔。

转过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躲在垃圾桶后蹲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也尽是嗡嗡的轰鸣声,颤抖的胳膊仿佛被折断了,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这时候我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喂,妈,嗯没事,我跟同学在外面吃了,忘记告诉你啦。”

我装作很欢快的样子跟她聊了一会儿,挂断电话的时候再也笑不出来。

君悦酒店,五楼,龙腾厅。

放眼望去全是我不认识的人,看见我背着书包进来,都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挂着快活的笑容,衣着光鲜。

尤其是葛利民,他今天看起来年轻了至少十岁,一手搂着他那个比我大五岁的小情人,一手抱着还满脸纯真的男孩,看上去真的像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老鼠,没头没脑闯进欢乐的餐厅,打搅了他们的好心情,得到了许多厌恶的目光。

而这些目光中,利箭一般直直射中我心脏的,是葛利民那慌张厌烦的目光。

可我不怕。

迎着葛利民的目光,我抓了抓肩上书包的背带,坦荡的向他走去,走到他身边扯出一个微笑看着那个女人:“姐姐好,我来找我爸。”

因为我的出现而短暂安静的大厅顿时又喧闹起来,我看着葛利民恼火的脸,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

这才是我熟悉的葛利民,那个只会对我和妈妈不耐烦的葛利民,而不是会抱着情人和孩子笑的宠溺的葛利民。

3.

距离我高考还有不到十天,范女士辞掉了保姆的工作,专心陪着我复习。

范女士当然不叫范女士,但她的名字很俗气,就像葛利民新开的玩具店一样俗气,我和葛利民都讨厌她的名字。

这是我和葛利民为数不多的默契之一,而范女士自己并不觉得。但她习惯了迎合葛利民的喜好,就像她为了葛利民把她从娘家带来的所有包含着她青春记忆的老物件都所在仓库里,换成了每件都很时尚,但摆在一起仍旧俗气的新物件。

所以当葛利民第一次向别人介绍她是“范女士”的时候,她只惊讶了一瞬,就接受了。

我讨厌她这种毫无道理的顺从。

辞掉工作的范女士整天在家里研究给我吃什么。“你爸太忙,难得才回家,咱今天吃点好的。你不能吃太多,不然影响肠胃,这几天你要吃清淡的。”

我才知道葛利民今天要回家。

我第一时间回房间打电话给雅丽,确定了时间后,骗范女士说去图书馆,出门和雅丽在肯德基见面。

我一点都不想在家里看见葛利民,也不想听他们说了什么。

雅丽是我初中就要好的朋友,我们有一样的爱好,一样的审美,一样的笑点。我们可以在路上同时对着一片形状奇怪的树叶笑出声来,也会在看见一个男孩走过去时不自觉的相视一笑,在对方眼里看见一样的欣赏之情。

我们都是性格腼腆的乖孩子,可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疯癫都不足以形容我们。

此刻我和她一人面前摆着一杯可乐,却不喝,而是努力用吸管挑出里面的冰块吸进嘴里,含着,感觉口腔壁被冰的僵硬,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连着吃了三块冰,我和雅丽默契的谁也没有开口先说话。第三块冰在嘴里融化之后,我嘿嘿一笑:“妞儿,你知道吗,我有弟弟了。”

雅丽瞪大了眼睛。她的冰块还没有融化,嘴一张就滑了出来掉在桌子上,可她顾不得去看,只是盯着我,眼里有一丝促狭:“哇,你爸妈那么大年纪了……厉害呀。”

我看着桌面上的冰块,半融化的看起来很恶心:“不是我妈生的。”

雅丽脸上的笑容尴尬的僵住,嘴角慢慢垮了下去,我立刻低头,一点也不想看见她露出那种惊讶,同情的表情。

可雅丽没有说安慰我的话,我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觉得失望。

“我想出国了。”

半晌,雅丽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我脑子里像是被人打开了一扇窗子,外面涌进来无数只苍蝇,嗡嗡嗡,嗡嗡嗡,雅丽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却只听见嗡嗡嗡。

“我讨厌那个孩子,我希望他去死,我希望他跟他妈明天就去死……”我突然说起了一些很可怕的话,我说着这些话,可我耳朵里只听见嗡嗡嗡。

后来我们开始喝可乐,雅丽和我一起痛骂葛利民,两个没有经历过婚姻,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真正喜欢过谁的女孩子,装的好像见多了人情世态一样,把男人这种生物批判的一无是处。

肯德基来来往往的服务生和客人都惊诧的打量着我们,可我们旁若无人,我们肆无忌惮,我觉得很痛快,好像这样那个在我嘴里一无是处的人渣就不是我的爸爸,而是任何一份报纸里才会报道的永远不会被我这种普通孩子撞上的糟糕的父亲。

4.

明天就要高考了,我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面前摊开的书上全都是外星文字,在嘲笑我的无知。

可我才不无知。

我知道那天葛利民回家后发生了什么,那天回家后范女士就没有停止过哭泣,眼睛肿的像是要烂掉一样。

我还知道葛利民发现玩具店被砸之后没有报警,可能他怕警察把他的丑事说出去。

我也知道那个女人没有坐月子,经常打扮的很好看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服装店里不知疲倦的买衣服,葛利民给了她很多钱。

包括今年本该用来给我过生日的钱。

我觉得一定也被她花完了。

我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书,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可脑子里想的全是葛利民的那个家里会是多么的祥和欢乐。

所以注定这次高考我考的一塌糊涂。

考试的最后一天,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阳光刺进眼睛里,看着被人群挤得只能站在阳光底下的范女士,我一下子就流了眼泪。

“好累啊。”我没有解脱的感觉,我只是走过去抱住范女士,天很热,她身上虽然被汗湿,但奇异的凉快。

“好累啊。”范女士也低声说着,我坐在她电动车后面,突然像是看见了葛利民的车,在远处的花坛后面。

我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可是瞬间又笑了出来。怎么可能,这么热的天,葛利民要是不在店里忙,大概就是陪着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和年轻的小情人。

这个暑假我没有和雅丽联系,但我知道他们一家去云南旅行了,她最终没有选择出国,她的父母都是普通的企业员工,没有十分富余的资金供她出国。

假期过去一小半的时候我去找了葛利民谈判,他的新房子在市郊一个新建的别墅区,环境很好,还有泳池和小小的图书馆。

他的别墅前面有一大丛玫瑰花,或者是月季,我分不清,反正都是艳红的,很好看。

在那里我第一次那么近的看见那个孩子,我的弟弟,葛小宝,他才只有三个月大,被他妈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哄着,却怎么也不睡觉,瞪着大的几乎占了二分之一脸的眼睛看着我。

我没办法不去和他对视,那双眼睛太单纯,亮晶晶的像黑色的宝石,倒映出来的世界像是被净化了,没有一丝杂质。

我看着他,毫无预兆的,他突然咧嘴冲我笑了,咿咿呀呀的说着我听不懂的外星话,急切的冲我伸手。

那女人把他放在我怀里的时候,很羞怯的抿嘴笑着。

我眼角有点湿。我觉得很愧疚,因为我好像不那么讨厌葛小宝和他妈了。

我觉得这是对范女士的背叛,因为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躲在浴室里哭,压抑的,不敢叫人听见的那种。

 那一天在葛利民家里,没有我预想的争吵口角,没有撕心裂肺的怒吼,也没有深刻的仇恨。

葛小宝或许真的是个天使,他对我笑一笑,我就不忍心对他露出冷漠的表情。

葛利民叫我去书房和他谈,路过葛小宝的婴儿房,我一眼看见摆在小床上的小熊。和橱窗里那个一模一样。

我想起被我砸破的玻璃,手心突然一阵灼痛,低头匆匆走过去。

关上书房的门,葛利民脸上的笑容就淡了,我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说不上是疼还是酸,眼泪又有流出来的冲动。

“我和你妈谈过了,离婚协议已经签了。小宝他妈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吧,不然也不会挑满月的时候去闹。玩具店,也是你干的吧?”

我脸上一阵滚烫,自以为隐蔽的事情被人当面戳穿,那种羞愧和无地自容却激发了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你想过我会恨你吗?”

葛利民笑笑:“但你不会恨小宝。”

“我恨的。”我在撒谎。

“你不恨,葛月,我还是了解你的。”

葛利民是个商人,他能看穿对手的心思,能看穿客户的心思,怎么会把我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

可他大概错算了一件事。我正处在青春期。多俗气的词啊,青春期,听起来我就和任何一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可我又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不会有一个比自己小十八岁的弟弟,也不会有一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名义上的小妈。

“我要出国。”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葛利民笑的胸有成竹,像是我和他又一次默契的想到了一处:“国外环境好,会比留在这里更有出息。”

“我想学摄影。”我不确定,我只是觉得我有兴趣,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葛利民说过我很有天赋,虽然那时只是拿他的手机拍照。

“不行,你要学设计,学设计以后赚的钱比较多。”

我张口要反驳,葛利民一个手势制止了我:“葛月,法律上来说,我有义务供你上完大学,但我不会让你挥霍,浪费时间。小宝才出生,我今年快五十了,等他上大学,我已经没有赚钱的能力。所以你现在花我的钱上学,你以后有了本事,你要帮助小宝。爸爸只有这个要求,你答应,就出国,不答应,我也会供你在国内上完大学。你的志愿是什么?”

我几乎落荒而逃。

5.

我想我从那开始就决定讨厌葛小宝。多残忍啊,我本该拥有的父爱被他占据,我的父亲愿意让我出国学习只是为了给他以后的生活铺路。

我的过去和现在被他毁了,我还要努力为他的未来做贡献。

可我还是答应了葛利民的要求。

我忍受不了范女士了,虽然这样很自私很无情,但我告诉他我知道她和葛利民离婚之后,她本来还收敛着的眼泪就肆无忌惮了,起床刷牙的时候哭,吃饭哭,看电视哭,甚至约出去打牌也会哭,渐渐的没人再约她出去,只有我听她没日没夜的哭。

我想要像小说里那样,做一个陪妈妈走过黑暗日子的好女儿。

可我觉得我再继续待在范女士身边,我的人生会重复她的悲剧。所以我还是选择把我的遥远的未来分一部分贡献给可恶的葛小宝。

可葛小宝却好像很喜欢我,我学习语言的学校就在葛利民住的地方附近,总会碰到那女人抱着葛小宝,每次见面葛小宝都会无耻的用他那可爱的笑容诱惑我,让我忍不住去抱抱他亲亲他,忘记了他不是可爱的葛小宝,而是可恶的葛小宝。

也托他的福,葛利民竟然开始关心我的学习。虽然我知道那只是担心我学的不好,葛小宝的未来就少了一分保障。

但是每个宁静的午后,我在葛利民家里复习,葛小宝在我边上躺着,圆溜溜的大眼欣喜的看着我,那个女人在厨房洗水果,葛利民在书房另一张桌子上看新闻,偶尔过来看看我的作业。

这种生活,我竟然会觉得十分幸福。每次这年头一出现,我心底的罪恶感就多一份,对范女士。痛恨也深一层,对葛小宝。

三个月后,我顺利的通过了学习,拿到了意大利的签证和一所并不出名的大学的入学通知。这学校是葛利民选的,它的工业设计专业据说很棒。

可我甚至不知道工业设计是什么,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去了。

范女士送我去的机场,仍旧哭的一塌糊涂,可她这段时间没有哪天是不哭的,所以我并没有多大感触,甚至厌烦。为什么她还不知道改变?为什么她就不能做一个坚强的妈妈?

那一刻我极度想逃离范女士身边。

飞机上关机前最后一分钟,我收到了葛利民的微信,是一段视频,那个女人抱着葛小宝,葛小宝在哭,我头一回见葛小宝哭的整个脸都皱巴巴的,撕心裂肺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是谁敢让他受委屈?他可是葛利民的心头肉。

我狠狠心删除消息记录,决定从这一刻开始葛小宝就是我的敌人。我决定不喜欢他了,这个可恶的小坏蛋。


6.

大学第四年的生日,我依旧是从派对醉醺醺的回来,一进门也不换鞋,直接扑在沙发上,打开微信,酒精和狂欢让我眼睛有些看不清字,眯着眼勉强辨认出来自范女士和葛利民的两条消息。

我出国后,范女士保持着每天给我转发危险消息的习惯,什么华人在国外被杀,哪个国家又发生冲突之类的。

烦不胜烦。

今天的消息很简短:“亲爱的女儿,生日快乐,记得看看月亮。”

我伸出另一只手揉揉眼睛,奇怪,眼睛怎么是湿的,还好旁边就有纸巾。

我跟我的意大利同学说我叫“Luna”,月亮的意思。他们说这是很美的名字,可我觉得,太阳才是最美的,光明,给人希望。葛小宝今年上学前班了,大名叫葛家阳,真好啊,葛家的小太阳,我最可爱的,最痛恨的小太阳。

葛利民的微信是一张照片,葛小宝脸上挂着大大的夸张的讨喜的笑容,手里捧着一盏月亮形状的小灯,暖黄的光。

下面是葛利民的文字消息:“小宝说,祝月亮姐姐生日快乐,永远年轻。”

葛利民给我发消息的频率就低多了,一年里只有重要节日才会发一句祝福,大多是葛小宝要求要给他的月亮姐姐看看他的照片。

我手指摩挲着照片上葛小宝的脸,神思恍惚。我可不是月亮姐姐,月亮姐姐是在电视上的,活泼,可爱,而我是意大利的葛月,没有爸爸的葛月,被太阳的光芒掩盖的葛月。

我回了消息:“谢谢,麻烦代我也祝小宝生日快乐。”

我和葛小宝是同一天生日。

可葛利民从没单独祝我生日快乐过,永远是,小宝说,小宝说。

今年的小宝穿着红格子的小衬衫,有西瓜太郎的刘海,很可爱。

去年的小宝是蓝色的背带裤,很可爱。

前年的小宝还粗手粗脚,很可爱。

再往前,他还不能很稳的走路,被抱在怀里,看着镜头笑的一点不比现在逊色,超可爱。

一滴水落在手机屏幕上,我拭去,又有一滴水落下,我懊恼的拿纸巾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葛小宝,你一定是个路痴,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才会掉进那个女人的肚子里。

我恶狠狠的想着,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梦里葛小宝坐在月亮上,对我笑。

宿醉的惯常后果就是上课迟到,可是今年不一样,今年是最后一年,每一节课都至关重要,因此我被老师训斥了那个胖胖的总是笑着的温和的老师,竟然把我骂的像落汤鸡一样,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嘿,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听见旁边的同学在讨论。我忍不住转头去听,那些孩子真年轻啊,他们和我学的是一样的课,可他们在说的都是什么?摄影?天文?

“哦不,我想先去旅行一年,你呢?”

旅行啊,真好,如果是自驾的话可以去很多地方吧。我闷闷的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机,手指不听使唤似的点开了葛利民的聊天页面,一个字一个字的打下:“我,想,学,摄,影。”

本以为葛利民会很忙,谁知道他很快就回复了。

“那就回国吧。”

我的心顿时就凉了。我知道,这不是寻常父母思念孩子对她说你回来吧。

这是葛利民对我的警告。

我于是忘记了昨晚对葛小宝的喜爱,我决定更加讨厌他。

可是圣诞节的时候,葛小宝发来了语音,奶声奶气的叫着“月亮姐姐,意大利在哪里呀,在月亮上吗?你在月亮上吗?是我每天都看到的月亮吗?”

我把这条语音回放了无数遍,一边听一边傻笑,想着上了学前班的葛小宝怎么这么傻,我怎么会在月亮上?太傻了,傻得不像葛利民的儿子。

于是下一刻我又觉得葛小宝还是很可爱。

7.

毕业前一晚我把相机还给了汤尼,这是第一年跟他借的,一借就是四年,他真是个好人。

我没有回国,范女士在我毕业前不久交到了男朋友,对方是厂里的工人,工资不高,但是人很好,很淳朴,用他有限的钱财简直把范女士宠成了小公主,从范女士越来越少的给我的消息里我就猜到了。

范女士终于忍不住跟我坦白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像个娇羞的少女似的,告诉我大成做菜很好吃,大成很勤快家里每天都很干净,大成每周都会给她买一支玫瑰花,最便宜的那种……

我听得乐不可支:“范女士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最便宜的玫瑰花你也这么高兴?”

范女士声音更加娇羞:“你不懂。”

我笑的愈发开心,我怎么不知道,有情人做的事,再便宜也是快乐的。

范女士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就放心的在这里和朋友几个人一起成立了一个工作室,外国的学校教的都是有用的东西,虽然很辛苦,但是一年下来,至少没有亏本。

我本来以为我能攒钱买一个相机,可谁知每天埋头工作,要不是葛小宝时不时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时间过的这么快,一晃眼,三年就过去了。

葛小宝仍旧每逢大小节日就要给我发消息,通常是由葛利民代发,一条消息或语音,加一张可爱的照片。

我时常看着葛小宝一年比一年长大了的照片,想着你慢些长大吧,让我再,再多一些时间能做我自己。

今年不一样,葛小宝上小学了,葛利民这个宠孩子的爸爸给他买了手机。

我正在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冥思苦想该如何构图,微信就提示好友申请,申请人gejiayang。

我笑了出来,点了通过之后发了个小太阳过去。

那边很快就回了我一个月亮。

“月亮姐姐你怎么知道这个是我呀?”葛小宝的声音还未脱稚气,清亮亮的,特别好听,我笑着回他:“因为你是小太阳呀,小太阳和大月亮之间有感应呀。”

“那我每天都会看月亮你能看到我吗?”

“能呀,姐姐在月亮上看见宇宙里有一个很亮的星星,那就是小太阳啦。”

“很亮吗?”

“很亮很亮。”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接受了葛小宝关于我住在月亮上的设定,并且乐此不疲的和他进行小太阳和大月亮的交流。

我们聊了很久,最后我的眼光落在工作室里的一台相机上,心跳漏了一拍,做了一个我觉得有些龌龊的事。

我对葛小宝说:“小太阳,大月亮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好累啊。”

“工作是什么?”

“工作是为了赚钱。”

“像爸爸那样赚钱吗?”

“嗯,像他那样赚钱。”

葛小宝就快活的笑起来:“月亮姐姐你回来吧,我爸爸很有钱,我叫他给你钱。”

我忐忑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摇摇头,转而想起他看不见,忍不住嘲笑自己。

他不懂,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爸爸。他会不会偶尔也猜测,为什么这个月亮姐姐总是去他家里?为什么也会管他的爸爸叫爸爸?为什不不叫他的妈妈作妈妈?

我害怕他会想这个残酷的问题,又隐隐期待他发现真相的一天。

我真坏。

“咔嚓——”

我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诧异的转头看着尴尬的举着手机的汤尼,他耸耸肩愁眉苦脸:“忘了关快门声了,见鬼。”

我笑笑:“没关系。”

“你在跟谁聊天?”

“我弟弟。”

“哦天,我都不知道你有弟弟,快,把刚才这张给他看,他一定很高兴,因为他的姐姐这么美丽!”

我来不及阻止,汤尼已经拿着我的手机一通操作,还给我时,那张照片已经出现在我和gexiaobao的聊天页面。

葛小宝很快回了消息。

“月亮姐姐,你不是月亮姐姐。”

我一颗心沉下去,什么意思?

“你就是月亮,你跟月亮一样好看。”

8.

范女士和大成叔叔结婚的前几天,我回国了。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回国,颇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思。

汤尼在我身边拿着相机翻看他在旅游时拍的照片,有我们的合照,也有美丽的风景。

我和汤尼在一起了,想想有一个会拍照的男朋友,其实比自己拍风景有意思多了。大概吧。

接机的竟然是葛小宝和他妈妈,我有点惊喜,葛小宝今年八岁了吧,长高了很多,虽然每年都有很多照片,但是现实中看,还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

“月亮姐姐!”

他快乐的疯了似的冲我跑过来,狠狠撞在了我怀里。

而我被他撞得倒在了汤尼怀里。

于是我们都快乐的笑起来,他妈妈在旁边一边叫着小心点,一边也笑着。

我没有跟葛小宝回家,而是带着汤尼订好宾馆之后,回了范女士的家。

范女士把我们之前的房子租出去了,和大成叔叔挤在一间小平房里,但是这房子有个小院,拴着一只黄色的小狗,冲我叫了两声,被范女士喝止后,乖觉的摇摇尾巴。

汤尼对院子赞不绝口,误以为土壤里面一定种了不同的花种。我笑而不语。

范女士像以前招待客人那样买了很多水果,热情的让我们吃,大成叔叔看起来有些拘谨,但是笑的很开心,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盯着我和汤尼,扭头对范女士说“闺女有出息,找了个洋女婿,有出息”。

有出息的我一直微笑着听范女士讲她和大成叔叔这段时间的幸福生活,忍不住握紧了汤尼的手。

婚礼那天,到场的宾客没有几个,大概是因为范女士是二婚吧,外公外婆没有来,事实上他们自从范女士离婚后就很少和她来往。

大成叔叔那边的亲友倒是很热情,汤尼被逮住灌了好几杯酒,有些吃不消,后来再有人灌他酒,他就装作喝醉了倒在我肩上,被人嘲笑洋鬼子不行啊他也浑不在意。

反正他也听不懂。

婚礼热热闹闹的结束了,我想,这里的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似乎也该走了。

范女士没有过多挽留,只是抹了抹眼泪:“你在外面一切都要好好的,不用担心妈妈,妈妈很好。”

我想就算你不好,大成叔叔也很好,他会照顾好你的。

走之前我去了葛小宝家,见到了比我走之前老了不少的葛利民,看来葛小宝在家里是个调皮的,他这刚过五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多似的。

“要走了?”葛利民收起手上的报纸,抖了抖,漫不经心的开口。

“嗯,明天的飞机。”

“范女士,你妈,还好吗?”

“大成叔叔很好。”

“那就好。”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去找小宝吧,他天天念叨你。”

我起身离开,他没再说话。

葛小宝一直拉着我给我看他这几年拿的奖状,还有他绘画课上被老师夸奖的作品,全部都是月亮。白天只有一点的月亮,晚上的月亮,旁边有星星的月亮,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

一张张看过去,最后一张,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金黄金黄的色彩,耀眼的几乎让人落泪,在他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我忍住没有流泪,笑道:“小宝真坏,哪有这么小的月亮?”

葛小宝突然爬上椅子,垫着脚尖够着捧住我的脸,肉嘟嘟的小脸上神情无比严肃:“姐姐,你以前说过,大月亮努力赚钱是为了保护小太阳。”

“可是你也说过你不喜欢你的赚钱的工作。”

“姐姐,你就是月亮,小太阳就是我,小太阳有一天会长大的,那时候,大太阳会保护大月亮,不对,是小月亮……咦?是大月亮?小月亮?”

严肃不过一分钟,葛小宝陷入了相对大小的自我纠结之中。

我感觉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抖动,抽搐一般,终于忍不住捂着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葛小宝慌张的抱住我,小小的短短的胳膊,却像是张开的巨大羽翼一般,那么安全可靠。

“姐姐,你就是月亮,你要慢慢的转,不要转得离我太远,你要等我长大,你不要离我太远。”

好,我可爱的,可恶的,最可爱的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