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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曲

2021-11-25 22:00:58


        快到仲春的天气,总有莫名的甜香气,让人做梦都惬意几分。

        此刻决明就在春风里飞来飞去,突然狂风大作,决明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只见模糊的晨光里,一个月白衣衫的女孩儿叉着腰一把掀起他的被子,“起床了道士!捉妖去了!”

        决明垂下头来,揉揉眼睛,咕哝道 “小姑奶奶,这才什么时辰啊,再说是仙是妖还不知道呢,你先别乱说啊……”



        几天前,落花县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所有女子——不管是未出阁的少女,还是已经出嫁的妇人——都梦见了一个金衣公子。那公子眉目倒影深深,拿着把玉笛,气质温润,默然含笑。且衣袂飘飘,轻若羽毛,衣上有金边。这样连着几夜,梦里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这些女子梦醒以后,都觉得自己的丈夫或意中人看起来丑了很多。

        连落花县的县令都发现,虽然自己的夫人没说什么,可早上看自己总要皱皱眉头。这让自诩玉树临风的他很是伤心。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还不必当回事。可是最近临近春耕,天气有点怪,总有场要下不下的春雨,氤氲着水汽,不见太阳,画白虎的画工又说他在水雾里真的看到了那个金衣公子。再过两天可就到二月二舞龙祈雨了,这是事关年景的大事儿。县令不知道这是妖是仙,不敢怠慢,就张了榜,小道士决明也就下了山。

        这个掀他被子的女孩儿就是他寄住人家的女儿,叫连翘。一身月白的春日布裙,模样不差,就是脾气不大好。

        “不知道就去查啊,在我家蹭吃蹭喝好几天了,我看你这小道士就是骗人的,还说什么精通风水厌劾,就会油嘴滑舌”

        决明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打着哈欠从床里扯出了他的包袱。

        “好好好……我这不也是为你们好,能多梦着几天帅哥……哎哎哎别打我啊”



        白虎画匠的目击是在江水边,茫茫的水汽晨雾里,描述和女子梦里所见别无二致。但这倒没多大价值,没准儿是他婆娘告诉他的呢。决明见陇头上走过些准备春耕的农家汉子,突然心思一转,上前问道“打听哥儿几个,去年秋冬可有什么怪事?” “嗯……去年收成还不错……” 一人突然拍手道 “对了,倒是本来要伐林烧荒开一片地,县里的人丁多了,想伐了西边林子来着” 决明皱皱眉头“后来开成了吗?” “没有,出了几个怪事儿,没开成。” “果然”决明叹了口气。

        可是,如果是这林子里的妖怪,又为什么要托梦给女子呢?下地的大多都是男人,开荒这样的事情也必然是男子来做。

        决明向西边的林子走去,这片林子很大,想来当初也只是想要伐出一个角,开离村庄最近的一片儿地罢了。走着走着,天就暗了,这几天本来就是阴天,天黑得早,此刻大概该是掌灯时分了。决明向林子深处望望,隐隐似乎有古祠的残瓦石砖,有风穿林而来,细听似乎又夹带着什么野兽的叫声。林子越往里面越密,像口不见底的深潭。

        今日是没法再往下走了,决明叹了口气,紧紧包袱,往林外走去。

        天边隐隐有雷声,又酝酿着不肯下的春雨。可别真是什么苍龙之类的大家伙吧……



        入夜很安静,风已经不再像冬夜里那么冷。决明翘起腿,躺在草垛上,想着在县衙门翻的县志。

        单单是选择女子,让人想起与情有关的故事。可是今日翻的县志,这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事情。大概落花县太过淳朴,人们在感情上也没什么想象力,也没什么寻死觅活的爱情。偶尔有个没嫁到称心如意情郎的、小两口打架的、女人赌气回娘家的,不多时也就都忘了。命案必然是没有的,县令恐怕也不敢隐瞒。这县里也少有远嫁的女子,远些的不过是隔座山,初三还能回娘家。

        那金衣公子,托梦给所有人,想必是在找人。如果那人当初同他有些什么纠葛,必然会认出他来。那便是私事,这女子不会告诉外人的。

        决明摇摇脑袋,还真是伤脑筋啊。

        金衣公子……金衣……是此刻月光的颜色吗?决明虚着眼看夜色,今晚的月光未免也太亮了?决明恍然惊起,阴天哪有什么月亮!面前可不正是金色的飘带,轻若纤羽,又薄若流云,边缘的金色倒像是日月织就的一层光,和决明对金色的“富家子”联想截然不同。

        决明完全没料到他会就这样出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在找我吧?”半空中的金衣公子纤指握着玉笛,向下道。

        “你……你究竟是谁,来此有何目的?”决明一手向草垛里探去,糟了,包袱并没带在身边。

        “就当玩个游戏吧,你猜中了,我就走” 声音愈发悠扬。

        “我猜到你就走,如此说来,就是希望引我探明何事吧?”

        金衣公子望向他,眉眼之间有深深的倒影,忽而一笑,把玉笛举到唇边,一声清音穿云裂帛,随即倏然而逝。

        仍只有满院夜色,泥土暗香。



        “金衣公子……金衣公子……你发现这个词有什么问题没有!”

        “有什么问题啊……你昨晚不是见到了本尊,还抓着这名字不放干嘛。哎他真人是不是更好看?”连翘被他磨叨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反问他。

        决明毫不接茬 “我见他,如果和你们见到的一样,那他只有袍袖边缘是金色的,为什么要叫他金衣公子?”

        “这有什么?又不能叫他金边儿公子,金衣公子叫着顺溜啊。”

        “不对,一天之内你们所有人上报的时候用的词几乎都是金衣公子,你们平时的话里一定有这个词,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花啊草啊飞禽走兽啊有这么个别名的!肯定就是你们最常见的!”

        连翘听他说得严重,皱起眉头来想了一想,可能真有吧,耳熟得很,可是现在一想金衣公子这个词,脑海里全是那个潇洒俊秀的身影,怎么都挥不开。

        “噗”

        “你笑什么?”

        “你说,昨晚要真只是你做了个梦,那你是不是被默认成姑娘家了哈哈哈”

        “……你都在想些什么”



        “小道士,你们降妖除魔怎么个除法呀?我听说有什么降魔杖?贴符咒?念经?”

        “连翘姑娘,你知识都学杂了吧……”

        两个人并肩走在田边路上,桃花枝在氤氲的水汽里梦呓,花苞鼓得满满,地上新叶新芽亦由蜷缩慢慢伸展开来,从容简静。

        “其实所谓除妖驱邪,不过是个解开执念”

        “解开执念?”

        “万物有灵,感七情六欲,为爱恨情仇。若有妖鬼作祟,不过是恩怨未解,执迷不悟。所以降妖者即发现其本来面目,得知其中曲直,想法化解,自然得乾坤朗朗。”

        “那,怎么个解开法呢?”

        “那要看是多大的执念了” 决明双手往头后一枕,懒声道。

        春雷启蜇,冥冥中万物复苏,可别真是个什么大东西啊。

        不过春雷惊起的主要是百虫?虫?会飞的?得什么样才能让人叫他公子啊?蜻蜓?没有金色的啊……蝗虫?不不不不不……

        耳边忽的飘过一阵清甜的歌声,一个小女孩儿唱着歌从他们身边跑过,歌声宛转悠扬,倒隐隐有那晚公子吹玉笛的动听。

        “她唱得什么啊?”

        “惊蛰曲啊,这你都不知道,桃花开,杏花开,金衣公子踏歌来。春雷动,祭白虎,鹰化为鸠,清风来哉……”想是极纯熟,连翘把这一段儿唱得飞快。

        “等等等等” 决明突然打断她 “你再唱一遍,桃花开,杏花开,什么什么?”

        连翘一脸不乐意“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桃花开,杏花开,金衣……喂去哪儿啊?” 

        决明牵起连翘的手就往前跑,清风吹动他们天青月白的春衫,像脚下生风。

        “我知道他是谁了!”



        春日迟迟,白雾还未散尽,露水都还没从叶子上落下来。影影绰绰的柳枝和花丛,月亮还浅浅挂在天边。隐隐看得到江雾中的金色衣带。

        “我们解开了!”决明喘着气,仍急着连声向江雾中说道 “我问过县令,那西边林子自然是不会再伐了。虽不知向你哀歌的那个姑娘是谁,但是这县里的姑娘后来都过得不错。比如张老三家的姑娘喜欢王铁匠的儿子,虽然后来没嫁他,但是嫁了赵家,也过得挺好,那少年也娶了个朴实的妻子。后来姑娘家的孩子百天,是少年打的长命锁。少年的女儿出嫁的时候,也是姑娘给梳的头发。这县里,几百年间,都是这么着,年少时候就算有离合悲欢,一生也都调得平和。”

        水雾里的公子转过身来,金灿灿的衣袖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哦?是吗”他执玉笛浅浅一笑,双眸和煦。

        “春日载阳,有鸣……” 

        话音未落,就见扑棱棱地,自薄雾中飞起一只金羽黑尾黑眼睛的鸟儿,一声纤巧婉转,直飞入碧蓝的天空。等那身影消失不见,再低头时才发现,薄雾不知何时已经散了,视野之中,脉脉都是清浅的水粉与新绿。数日氤氲的水汽在春日灿阳中蒸发,一阵清风,从无尽的山水眉目间吹来。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居然没想起来,金衣公子就是仓庚黄鹂鸟儿……你这赏钱赚得倒容易!”连翘望着决明。心想这么好看的一个金衣公子,不入梦了倒真有点儿舍不得。

        “金衣公子本是僧家之名,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 决明伸个懒腰,向刚升起炊烟的村庄走去。“吃饭了,今天郑大娘说做蜂蜜梨子羹的,去晚了可没有份儿”

        “ 好啊你,都干完活儿了还要在这儿骗吃骗喝!”

        “小道士别跑!”



        山水两岸,桃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