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名家风采 >张文翰‖ 流浪书生

张文翰‖ 流浪书生

2022-01-22 01:30:42



原文刊载2018.3.1《华夏文明导报》副刊

北漂人

    北漂十年,居一斗室,没有屋檐,只留一把寒酸。秋雁道:“她写字需要太阳,桌子搁到窗户边,阳光照耀出灵感……”北漂人既无太阳,也无月亮,却需要一抹心光,如古诗所言:“床前明月光”。夜风一呼,书页翻过,月光中的身影,多么清凉啊!北漂人爱天上月,更爱人间月。北漂人的好多篇章中有月相伴,如水清洁,无意中一个个汉字落在纸上,跳出一身灵感,留下梦,梦很深,深到月光朦胧,山影留连。今夜,北漂人想起,落魄京华,住一间六平米的陋屋,屋里还摆着书,壁上贴着水玉棠、华融艺的书法,其书法里闪有一字,若分开看去,正好是“文心”,甚好。看到墙角的裂缝,北漂人想从骨头里,拍打出钻进骨缝的寒风,从墙缝里送走,许是冷得墙壁发麻。房顶有一洞,如天窗,日月漏照,风雨来往,蚊蝇出入,气韵流淌。一日,雨来了,北漂人在地上放一盆子,对着洞口,大口小口对起了话,雨珠跳到盆底,打起一盆又一盆生活的浪花,泡软了寒酸,留下回味,回味月光下的一间屋,一个人,一本书,一个字。细雨留心,既无白丁,亦无红袖,夜风送来花香,一天天下来,便是十年,北漂的十年。其实,这十年并不长,长的是房东殷婆婆,催缴房租的声音:“北—漂—人,嗨!明日个房租到期,上不上银子,就退房吧,租房的人多着排队啦!”更长的是北漂人四处找房租,奔走过的路!

每次坐车,路过一个站牌,叫“上地”。北漂人,像家里卖了的羊,站着车厢里,两眼朝窗外望去,高楼从树背后拔起,路边简直人山人海。只听到,下一站:五道口,下一站:知春路,下一站:大钟寺,下一站:泥洼,下一站:草桥……总是听不到,下一站:北漂门,下一站:租房子。车轮与呼吸,转一大圈,从早转到晚,还是上地。夜里,北漂人时常行走在路上,不敢回房子,不由举头望天,一颗星宿,哆嗦的目光,盯着西边的月亮,被云吞噬了一半。此时,北漂人总会想起,山坡上的羊群,一声连着一声,好似挨饿的孩子,唤着上地忙活的妈妈。不看看一堆雨,从天上跳了下来,跳折了一沟野草,跳没了一坡庄稼。一个娃娃走出山沟,呵出了一条路,用手擦汗的几个动作,朝着山背上走去。走出了一条汉子,汉子与路之间,立着一句土话时,一块乡愁结冰了……沿着这条路走着走着,一不小心,从脚下滑脱,好似一下从城市,滑倒了乡下,连一群诗歌,在黑夜里撞倒,倒靠在山崖上。当月亮弯下腰,悄悄地走过夜里,踩出山路的影子,留着一头白发,喊起了“北漂人”,朝西方飘去。漫天的星宿睁大眼睛,向乞讨者一样,盯着头发,被风吹乱。诗歌从地上,爬起来,抖落身上的风尘,从袖筒里钻出了清风,吹出一串儿脚印。风从苍茫中停了,万丈纸崖立起,心跳了几下,走不出胸口,笔哆嗦了下,走不出“书斋”。一间租屋子关住了北漂人,留下几个汉字,留下一堆毛笔,留下明天要吃的半个干馒头,留下几本翻旧了的书本,和一个破砚台,还有床头的那盏台灯,躺在写过的纸堆里,幸福地安憩。胸口盖着一册书,既不热,也不冷,捂住喷出胸口的疼,将身子弯成一股风,月光盖住了北漂人,去听一片黑夜。突然,心里崩塌,像冷水浇过的崖面,在脑海里悬挂,回头,已到年关,心河如数九寒月,结成一片冰,滑倒蹦蹦跳跳的年,有一位老人,他是北漂人的父亲,风早染过了头,白成雪丝,立在年头里,心里“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哭出一年的辛酸。突然,心里起浪,奔腾吼出,吼过的地方,留下年的脚印,冷风吹过,年跳出冰面,滑向水的一端,扯住飘零的衣襟,糊涂今年,留下一个个大结,结的一头是,一头是。年过后,有谁咳嗽,咳出一团春风和气,再就不敢咳了,再一咳,麦粒从心底扬出,从冻裂的黄土中,长出一头青丝,春姑娘从庄子唱过来,再走一程便是一浪,红红的子日里,挂起红红的灯笼,抬头一望,红红的太阳,挂在高空,晒消了冻硬的心,还有心上的那片山地,还北漂人,父母冬日里种下的冬麦,但愿红鼓鼓的,生长开花。

一缕藕花风,从庄田浪过,又到这繁花的京城了,一步一步,踩在桐叶中,笑了,笑出了一堆汉字,如云一般从天上飘起,飘到一家深院,惹得北漂人笔底下结出联句,挂在曲栏。乡下有一个人,走过那里,曲栏下的汉字,像诗人老杜在病床上,呻吟着,翻起身来,面朝窗外,望着高山,点一支烟,“吧吧”地吸着,目光沉重,留下吸烟的后影。风一吹,烟影瘦了,瘦成了雨;雨一停,雪花轻了,轻成了风;风一收,日子老了,老成了对联;联在一起,便是北漂人和其影子的一生。选择一个好日子,超脱白云天吧,这个生存空间,时而朝北时而向南,向哪儿都得牢牢地牵着苦。忍着苦就是一辈子,还不如把头发剃光,穿上一身宽松的衣裳,在高山放心流浪。像天上的云一样,飘来飘去,没有任何想法,只有一片空白。抱住山头大哭出一场雪,啃下一块黄土,咽下胃里回味,吐出几行滴血的汉字。红透一页页纸,朝天大喊:“天啦!天啦!”头顶的云脚正挂雨,狂风一般,在空中哀嚎。登上山巅,落下笔头,落到了如海深的心底,诗身从涨水船里,弯了出来。不愿张大诗的嘴巴,只是呲着牙齿,吼出千年文化的深邃,只是用心用眼用肝用胆,用思想照亮拧紧的汉字。黄河奔腾,足音驻岸,老天爷颤身扑在了人间,那一刻,骨缝涌奔出血浪,高风刮燃了诗行。

北漂人总是想起,那些卖字画日子,一群文人饿倒在街头,当走过的人,用脚踢着脑袋,一个骗鬼,落到被现实啃死的地步。甚至,历史剥开瘦皮,包裹的骨头,一节一节进行咒骂,站在秤上掂量下,笔下的那点儿艺术,是半斤还是八两,看清自我了再去卖吧!不然会气死中国文化。倘是唯利是图,人类文明的灯塔,迟早会从黑夜里,突然灭倒,那些所谓的名人,只好冷守一堆堆残灰了,不是呜呼,便是哀哉!当北漂人搭着一盏心灯,悬挂文字的屋檐下,晃出家门,拥抱一杆短枪,匍匐在纸面的长征上,钻进人间隧道,落下沉甸甸的脚印。扯着黑夜,当云彩闪过天窗,一群诗意,像蜜蜂一样,纷纷飞出。诗行注满了北漂人的热情,诗脉流动着北漂人的生命,他爱凌寒度苦的雪蕾,更爱雪蕾般的诗境。跋涉在诗河中,仰望汉字漫天,呼吸在一朝一夕间,爱在沉静的心灵。一颗汉字,一块响落的睿石;一首诗歌,一条奔腾的黄河。回归在诗的泥土里,墙角的雪蕾独姿绽放,冰心玉骨里的返魂香,洞彻护花者的心房。于是,北漂人,在草稿上写下:“一粒种子生在心眼里,长啊长啊,疼死俺吧,让她活成一个字;一粒种子沉向脑海里,长啊长啊,疼死俺吧,让她活成一句话;一粒种子扎进生命里,长啊长啊,疼死俺吧,让她活成一股韵;一粒种子挤出魂驱里,长啊长啊,疼死俺吧,让她活成一首诗。”连着心轴往上写一行,就要一月,朦朦胧胧的一月,冷冷清清的一月;连着心轴往后翻一页,就要一天,真真假假的一天,曲曲折折的一天;连着心轴往下背一段,就要一年,吞吞吐吐的一年,淅淅沥沥的一年……这一夜,人都过年团圆,北漂人支起一个泥炉子,怒火从胸中喷出,常年熬着一锅粥,从黄米紫米里,熬出沉痛声音来,像一个人在病床上,在夜里慢慢哭泣。灵感滴在砚石上,碰出了一纸书画。土墙上竖起脊梁,对着你,喊出了一身墨,墨一焦灼,心河便开了,奔流在心岩,岩缝里撞出一个个珍珠,如泪一般烫手!咬定嘴里,钻进肉里的牙根,从心底拔出来,李白、杜甫、雪莱、泰戈尔……都快活来吧!准备给你们灵魂的兜里,装上几句话,用一沓沓冥票堆高,像堡垒一样的那叫……?请把这些话,带到路口,看过后奠上一杯酒烧尽,等到春天,再送你一头“年”啊!金兔匆匆溜,鞭炮连连咒,一个“夕”闪闪走,旧旧旧。春龙刚刚守,花鼓咚咚吼,一头“年”大大有,兽兽兽。米汤稀稀粥,门神威威守,一个“壶”滴滴漏,瞅瞅瞅。毛笔献献丑,黑发轻轻抖,一首诗字字瘦,君不见,从心里往上来呕,呕心呕泪呕肝呕肺!要不北漂人就会疯了,从心底蹦出来,今夜,不停地吼:吼吧,吼破了天吼开了地,吼醒了人间,吼啊吼,吼笑了你吼哭了他,吼倒了,吼啊吼;吼吧,吼黑了夜吼停了风,吼晴了阴天,吼啊吼,吼阔了海吼进了洋,吼走了高山,吼啊吼;吼吧,吼过了桥吼断了崖,吼出了雄关,吼啊吼,吼暖了春吼凉了秋,吼裂了寒岩,吼啊吼;吼吧,吼去了古吼来了今,吼变了桑田,吼啊吼,吼强了民吼富了国,吼通了平安,吼啊吼……

深夜,北漂人坐着一条冷板凳,从天涯跨到了海角,好似命运东倒西歪,心想东山与西山,像卧在大地上的雄狮,守望天空高挂的彩云。雨后,遍地惹人的山花,笑成了一抹阳光,穿过湿润的眼帘,在山沟与城市中,脱出一半故事来。此刻,窗内窗外都在祈祷,一串串一声声,只催一秒。如同一根岁月的弹簧,拉长而又缩小,把诺大的车轮,从大地推向高天。掠影挂在大年的屋檐上,小年身后的尘埃飘飘,即使拼命攥紧指缝,年也从不粘连。回眸间年的生涯里,带着一管笔尖,划染大山,留下一段年的步子,朝秋雁迈去。那夜空沉静下来,村庄的灯火,燃起夜的记忆,桌上的瓷杯里,冒着热气,像是尘埃落定前的呼吸。如白蝶天中飘过,地下黑蝶涌出,来自高处的声音,飞舞着剪碎的纸片,从天窗撒向了人间。当一北漂人的父亲,遛下炕头,只看到风吹进土屋子里,一堆远离故乡的雪花。雪花啊!任你飘,由你飞,可千万在这个年夜里,别推开门,真怕雪花也伸出大手,催“房租”,倘若,雪花真是那样,雪花一定也是北漂人的泪花了,再也不会飞飞,只能从眼眶里滴滴罢了。逼得北漂人,躲在租房的墙角,两手捂着眼睛抽噎。阿弥陀佛!北漂人朝窗外望去,那块立起的石头背后,站着一个人,就像一堵墙,墙根的那个人,又像一块碑,碑前又站着一个人,用般若的目光注视着,山下的人仰望着那所大学,而脚下那座蓝水桥,北漂人觉得自己小得已不是人了。北漂人时不时想起,讨饭的日子,生怕父母看见。走在路上,风呼啸而来,撕破了半边天,砸碎了眼头的半边地,连北漂人脑海中茫茫的一片,也成半边了。透过生命的纱窗,透过冰地上摆着北漂人半截手里拄着拐杖,端起半个碗,喝下半斤心酸。从那冻干的半个耳朵里,塞进路人骂过的话,月下的半双鞋子留在半路上,半双手持着半截身份证,一个公民的半边人生。其实,年夜对北漂人来说,早已“贫困”得忘了,北漂人心里只往明年想去,心里只有老父亲,老母亲,还有窖藏的土豆。北漂人眼看着山下土豆儿,从窑洞里趴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土,锁上那扇老人们,一生用旧了的窑门,生怕风吹进去,冷得病了的娃们打起哆嗦来。当你在外受冻挨饿时,一定回来吧,看着案板上有人剥掉黄皮,从你体内忍痛切出乳汁,那山里挤着长大的小孩,鼓起圆圆的脸蛋微笑着。那些老土豆脸上瘦出了窝窝,深藏着乡下祖祖辈辈的生活,满脸忧伤的农民爬过山头,看着刨过土豆留下的伤口,却有一股冷风渗进骨子里。有一窝窝笨头笨脑的土豆,自幼在偏僻的乡下长大,用手擦干净两眼的泥土,跟着一群土豆的身后,与夕阳一起滚下山坡,准备坐着牛车回家吧!看着窑洞门口,倚门盼母的那些孩子时,个个眼里含着的泪水,比土豆还要沉重哩!

一辈子种地的父亲与毛驴,在乡下连命拉着一根绳子,便是北漂人父亲过得紧绷紧的日子。父亲啊,毛驴啊!决不肯吐出的一个“累”字里,装满着北漂人父亲的白汗和黑汗,父亲与毛驴翻耕过的泥土里,种下的不光是高粱籽儿,还有犁尖划破脚面滴血的肉哩,流下的血迹染出了一坡红高粱。高粱的满脸变土了,磨起高粱的秆皮,割破了北漂人父亲的双手,血迹顺着父亲攥紧的高粱根子。一直滴进了父亲,跪倒的那片黄土地里。北漂人父亲眼看着被那西山头,啃得剩下的半个日头,看着他挣命地搭在,驴背上的两捆高粱时,父亲与毛驴,沉默着相依为命的一桩心事。又一回与毛驴驮着,走过瘦耸的山梁,驴背上绳子勒出血来,像雨点一样落到了山路上,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红云。谁知北漂人的父亲,在这年夜,从老家背着土豆,终于走到城里来了,这一走便转了大半个中国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当北漂人背着土豆回到屋子里时,雨淋湿了土豆也淋湿了北漂人,北漂人与父亲之间,张望着一场秋雨,一直从头顶淋到了脚底。生怕赶路回家的老父亲听着,用眼力收割一串脚印,从沟里如北风一般,刮出的一曲乡愁,奔跑着往南山门口求饶。北风含笑着吐出一团烟雾,像诗一样跺起来双脚,光着头躲在城市的街头,喊着山里光着脚丫的娃们,早点回家。不然高天上涌动的黑云,一泼下来,压弯老屋前的杏树,生怕把咱北漂人母亲,出门时碰倒。当北漂人父亲从城里赶到山坡上,看着一群无家可归的土豆,眼里又下起了两股热雨,下活了晒得晕倒的土豆。常常被放学回家的山娃们,围在一个个土豆的身边,爬下来抚着土豆胸口的伤疼,给她呵出一身的温暖来。

    北漂人时不时在梦中惊醒,记下妈的一幕:“妈啊!我梦见您身上背着一捆干柴,在雨中滑倒,翻了一个又一个跟头,从山头上滚到沟底了,差点砸死了您和我,我心上的难过,从眼眶一直滑到心底,像雨一样,滴湿了一坡黄土。我的妈啊,您解不开肩上绳子,“嘣嘣”地用牙齿咬断了,那一刻,父亲双手搓成的麻绳,都从筋缝里疼出血来。我看着妈左面的肋骨,就像咱家园子边上的一排栏杆,摔折了两根,妈跪在地上往起来翻身时,又被绳子勒断了一根。妈拖着骨瘦如柴身子,支撑着一家人的穷日子,那时,妈肚子里怀着弟弟,妈其实是一束活着的柴,背着一捆山坡上,铲下的干柴,拖着我手,从沟底走了出来。我从梦里看着妈,翻着跟头,我的泪水,哗哗地落到枕头上,一滴泪比一捆湿柴,还要重哩,从沟岭新村,流到黄土沟里,那满山都是妈的身影,北风吹过的脚印里,汗水浇活一根根干柴,一头白发,照亮这个黑夜。我的妈妈,沿着一条如绳细的路,曲曲折折摸着走回去,走不过的那坨儿地方,那就是咱四面有窑洞家里,碰到一根根细细黑黑的柴,妈可千万别弯下腰身,捡起来,那是妈年轻时脱下的头发,不然妈会仰天放声哭泣,哭醒夜里,所有下地干活的母亲,山坡都会屏住气,看着我的妈啊!此刻,我将掬起了一把泪,浇灭了整个用孤寂燃烧的梦。妈啊!不用操心,京城年夜,我过得很好啊!”

大年初一,北漂人站在马路上,背着一包雪片儿,车跑着闪过心里,眼前爬起一个个老山头,还有睡不醒的小山头,已被冷雪压的不成样子了。风吹着黄黄的脸蛋,站在匆茫中,露出了一个白头故乡,那便在租屋子的背后露出华顶……东山与西山,夹着一间屋子,北风吹过土墙时,窗子早已开了。大树与小树,遮着一间屋子,阳光照过秃顶时,门扇早已关闭了。那方冒着,牛粪羊粪烟的炕,支撑着热热的生活,铺着草垫毛毡,度过难关。

这时的北漂人,瘦成了弦,斜了肩,靠到了栏;坐上了船,抱着婵,呼出了仙;梦画了圆,吻罢山,眠在了泉;露出了颜,笑无言,守定了天。(节选张文翰小说《白云天》)

【刊载声明】:本文是张文翰首发原创微信平台,若要转载其他微信平台,请注明出文章出处:《华夏文明导报》“文化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