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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三月头条诗人:王小妮

2021-10-16 04:5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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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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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出《草堂》2018年3月头条诗人——王小妮。


查看本月往期头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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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三月头条诗人:余真



1
诗人简介




王小妮,诗人。海南大学教授。现居深圳。出版有诗集《出门种葵花》、随笔集《安放》、非虚构作品《上课记》《上课记2》、小说集《1966年》等各类著作33种。




2
推荐作品



冬天预先私藏了更多珍宝(组诗)


致落在海里的雪


阴森的黑浪头

浑身的牙齿和嘴唇

所有的降临都像在给它送零食。

幽深的抬头纹

最白的雪眨眼间被吞没。


走在去念诗的路上

忽然发现低处的太平洋还在费劲地嚼雪

它不能消化那精灵。

而我正要去念一首刚写的诗

致头顶上的白

持续不绝。



致地铁上抱着长棍的保安


就坐我对面,他在休息。

行进的车厢里

只有铁和铁互相磕碰的响声。


看见他才发觉今生还安全。

每个人身上

被一连吓出好几个坏人

他把他们都掀翻

还把自己累得半死。

现在他拄着他的长棍睡过去

地铁就势跑得飞快,这挨饿的秃鹫。


而他的身体里躲着谁呢?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盯着对面昏沉沉的这个

顶住车厢板的棍子不停地弹跳。

今生还是不妙

也许下一站要提前下车。



致新年第一件事


手拿铲子,站在风中。

天和地乱得很

云彩们猴儿一样急

壁虎断了的尾巴在跳舞

我心里落了又起的,都是

短闪电。


攥紧手里的种子

今天要决定它们长在哪片阳光下

这事儿值得再三掂量。

新的一年要更耐心

继续相信地球的形状是圆的

不知不觉可能重回原点。


风急着嚷着什么

我要展开手来数一数

看我这儿还握有最后几十条命。



致光荣了的诗人邵春光


这一年这个春天,风真大

顺便叫上了邵

尘埃忽然要选一个领路人。


这一年这春天不是来送温情的。

它急着发出光荣证

受勋者只有一个

邵就这样被匆忙点到名

世上从此少了个玩家。

他不稳定的一生只管写小诗

写失败怎样玩弄成功

还常常给这两个对手颠倒换位

从中得到的欢乐自然比伟大诗人们要多。


跟着春天的风走一走挺不错。

被吹到树枝和河岔之间

歪歪斜斜的那个

就是写诗的邵春光。



致京郊的烟囱


天上最空荡的地方

高大的烟囱正喷出浓烟。

滔滔不绝的黑卷发

北方姑娘那根粗壮的独辫子

浓密又翻滚

蛮不讲理地甩出去

正在气头上的灰姑娘。


谁也不能说服她再回家

恶霸一样的水泥烟囱正是她爸爸。

愤怒在推她

更大的灰幕像怀抱

她要出走

她就要顶破天了。



致点起了烛火的


忽然间亮了。

闪动的光

在那些普通人的脸上

映出了更多棱角

比白天更结实

比冬夜更严肃

忽然升高的星火

把阴沉的暗处一一贯穿。


冬天预先私藏了更多珍宝

那光亮,那热度,那扑闪,那洞悉,那魂胆。



致锈掉的下水道


蜷伏在地的管道。

一看就是太累了

为了还能站稳

一直曲着那条独腿。

男人,发暗的身体绷得正紧。


太多闪跳的灯

太多凝住不流的油。

铁打的苦力就要栽倒

无声无响

这闹市,又将少一个做重活儿的。



不认识的就不想再认识了


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

就远远地敬着他。

三十年中

我的朋友和敌人都足够了。


行人一缕缕地经过

揣着简单明白的感情。

向东向西,他们都是无辜。

我要留出我的今后

以我的方式专心地去爱他们。


谁也不注视我。

行人不会看一眼我的表情。

望着四面八方。

他们生来就是单独的一个

注定向东向西走。


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扔进人群

实在太真实太幼稚。


从今以后

崇高的容器都空着。

比如我

比如我荡荡来荡去的

后一半生命。



清 晨


那些整夜

蜷曲在旧草席上的人们

凭借什么悟性

睁开了泥沼一样的眼睛。


睡的气味儿还缩在屋角。

靠哪个部件的力气

他们直立起来

准确无误地

拿到了食物和水。


需要多么大的智慧

他们在昨天的裤子里

摸出与只他有关的那串钥匙。

需要什么样的连贯力

他们上路出门

每一个交叉路口

都不会迷失。


我坐在理性的清晨。

我看见在我以外是人的河水。

没有一个人向我问路

虽然我从没遇到

大过拇指甲的智慧。


金属的质地显然太软。

是什么念头支撑了他们

头也不回,走进太阳那伤人的灰尘。


灾害和幸运

都悬在最细的线上。

太阳,像胆囊

升起来了。



等巴士的人们


早晨的太阳

照到了巴士站。

有的人被涂上光彩。

他们突然和颜悦色。

那是多么好的一群人呵。


光,降临在等巴士的人群中。

毫不留情地

把他们一分为二。

我猜想在好人背后

黯然失色的就是坏人。


巴士很久很久不来。

灿烂的太阳不能久等。

好人和坏人

正一寸一寸地转换。

光芒临身的人正在糜烂变质。

刚刚委琐无光的地方

明媚起来了。


神,你的光这样游移不定。

你这可怜的站在中天的盲人。

你看见的善也是恶

恶也是善。



一块布的背叛


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纹浓了眉线。


完全没有想到

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

劳动,居然也能犯下大错。


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

这最古老的手艺

轻易地通过一块柔软的布。

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

立体主义走下画布。

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处

却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件裸露无遗的物体。

一张横竖交错的桃木椅子

我得藏进那些木条

世上应该突然大降尘土

我宁愿退回到

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那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3
创作谈


写诗几乎是不需要时间的


文 / 王小妮

[诗还没让我厌倦]

写诗写了20多年,对于诗我还是说不清。

诗,我们只能感觉到它,却不能完全说得清它。如果人们能完全说得清诗是什么,写诗就一定减少了魅力,一目了然、事先知道的写作还有什么意思?

常常有一个句子突然冒出来,今天感觉它可以含得住诗,明天它就苍白如水,什么也不是了,完全没有写下去的可能了。诗正是以这种飘忽不定吸引人。散文、短篇、中篇、长篇我都写过,返回来才更感觉诗的独特,它忽来忽去可是可非。诗是一条活灵灵的深河,小说是精工制作的钢筋混凝土桥梁,天然和人工的区别。河是什么,外表上很好认定,用语言却定义不了。

我总是认为,我们的生存大多数时候和诗人无关。不体会平凡,就不可能是个好诗人,而我们到这世上是来做一个人,肯定不是被设计好了去成为一个诗人。

诗还没让我厌倦。写诗对于我,还是件有意思的事。


[热诗与冷诗]

有些诗是热的,活的,比如我写的重庆醉酒。酒后,一大堆拥在一起的的想法的整理。有些诗是冷的,比如我写过的水莲,冷静,每一小节相对独立。有些短诗,几分钟间,它的主干就成了,走向相对单一。时间长了,反而破坏了最直接的东西。另有一些,会感到层次多,重重叠叠,要慢慢来,要多放一放。

人不同,所以诗人也不同。我很喜欢句号。在句号后面出现的一定是下一个句子,是必须的递进。句号催我们选择新方向快走,而不是原地停住。在我的小说里同样句号用得多。每一行诗都由于分行,有了自然的停顿,而句号相当于一个完成后的一个标识。也许这不重要,我相信好多人读诗一带而过一目十行,但是,作为一个写诗的人,他自己沉在写作中却总要反复掂量,他更重要的是重视自己“写”当时的感觉,他要清明他的诗往那里走,这时候一个句子和下一个句子之间的转换,他最清晰。

分行、分节就像一个人走路,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走下去不停步。押韵,就必然形成固定的节奏,不押韵的现代诗需要内在节奏。这节奏把握起来比押韵要难,而且完全无规律。我现在读押韵的诗,有种油腻腻的感觉。粘稠感。


[关于女性诗歌]

我想,女人可能更接近纯粹的写作。她们常常比男人写得更自然,更松弛。但身体只是一个表象一个层次。坐在画室中的男模特女模特,对于任何性别的画家都是个物理的描摹对象。一个女诗人如果离开了“感性性感”之类,进入了纯人的层面,她的诗反而会变得更加女性。个性,比女性重要得多。

迎面来一个穿裙装的人,路人突然高喊:那是个女的!能说明他有独到的发现吗?同样,迎面来个穿裙装的人,她自己突然高喊:我是个女的!人们不觉得她是个疯子才怪。


[关于语言]

很明显,没有语言,哪里有诗。但是,关于“在家的感觉”,“存在的家园”,“语言即世界”,想出这些空荡荡干巴巴的词汇的不是写诗的人,或者不是站在诗人的角度说话。远处有一片建筑群,有人说去看看吧,那里是别墅。走近去才发现,那不过是些水泥框架。未完成者。无血无肉者。我感觉真正的诗,是容人安居的寓所,理论却是住不得人的空架子。不是不需要命名者,但是写诗的人不需要他们。我可以给语言安装上5个新命名,而写诗的时候还是要回去找我自己的方式。

写诗的人常常凭感觉认定某一个词是结实的,飘的,有力的,鲜艳的,凭这个词和其它词的相碰形成了诗句。这时候词所含的属性往往只是一次性的,在另一个语境里,它很可能不结实不飘不有力不鲜艳。一次性,哪里找得到规律?哪里给理论以出现的机会?写诗的人都有他自己对语言的敏感和选择。而通常人们判断说,那是诗的语言,也许恰恰是酸腐的陈词滥调。诗的语言必须活着而新鲜。总结不出来的。一旦能总结必然开始了生硬。


[关于古典与理论]

中国古典诗词被定义为“营养”?我觉得这营养离我们越来越远,产生它的那种特有的节奏,心态,词汇,包括支撑它的山川地貌全都变了。有些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影响到今天,我想有张力,有结构,有模糊性。但是它的魂儿断了,或者叫魂不附体。我们现在非常需要回到诗本身,一首诗怎么展开,怎么走向,不能总是在诗的外围纷乱评说。

至于哲学,维特根斯坦等等,披长外套的大师多了,喜欢总结概括抽象。但是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做他的大师,我写我的诗。这世界上没有真理,真理都是有限定的,是人给出来的一个命名,人为的说法或说服。假如有真理,诗就是反真理。假如有人做命名,诗永远都在反命名。非要说诗是什么,我只能说,诗是现实中的意外。


[写诗几乎是不需要时间的]

我写诗都是偶然,不过是很多偶然连在了一起。我以为,写诗是几乎不需要时间的。一闪而过的东西,不耗时不耗力。但是,这不说明它不重要。我理解的诗,就是心里有事儿,抽空把它记下来。有许多感觉,只是在心里掠过,这个掠过的过程,远比诗被写出来,被阅读欣赏的过程重要。我曾经说过,诗,是我的老鼠洞,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样,我比别人多一个安静的躲避处,自言自语的空间。我没太多奢望。 

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一个家里杂事无数,而我喜欢干这些,做饭,擦地板都重要。 


[关于诗意栖息]

我和徐敬亚住在南方,并没有“诗意地栖息”。诗意,是个虚幻的说法。吃了,连连说胡话,它就是胡话之一。哪个活生生的人没活着?哪个人不是日出日落。最令人怀疑的说法中,排在最前面的就有“诗意地栖息”。人的全部不可能是诗意的。诗意,只发生在瞬间,写作或者阅读中,短促极了。

还有一个词,我不喜欢,就是硕果累累。这个词害了不少人,一辈子的目标就是死后的硕果累累。人不是为了结果子才来到世界。人更生不出来什么硕果。什么是硕果?以什么标准衡量?我们在这世上是来活着的,不是来结果子的。我理解活着的标志是渺小,是安身立命,不是大斗张扬来收获名声的。这是一个人生存的基点。

各人有各人的硕果。同样的果子对于不同的人,可能是苦果、恶果。

人不可能飘飘欲仙。我不过是一个闲人,每天闲散地呆在家里。也出门,也见朋友,只是不善于说话,90%的时间里我一般都是在听。“说诗”我更不会,讨论诗的时候我在场和不在场都差不多。我不是不愿意谈,是谈不清。诗是个复杂的东西,妄谈不如不谈。诗是要小心敬畏的东西。



5
相关评论


镜子明亮而大器者谓之“明镜”


文 / 黄 粱(台湾)


外面,越来越大,越来越乱。

它,随时随地把一个出门而去的人击成无数的、不可辨认的碎片。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现在正白亮一片。那白光,可以轻易地把人磨成公众的粉末。今天,一个最重要的私事,就是维护和捍卫,自己让自己保持完整。

上面这是诗人王小妮写的散文《一九九六年记》当中的一小段文字。其实早在1988年8月写于深圳的诗《不认识的就不想再认识了》,追索个人与集体的时代意涵与两者之间的诗意辩证已然成形。虽然文本中陈述:“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扔进人群/实在太天真太幼稚”,但并非要转身躲进象牙塔,实然是为了保留个人的纯粹性以从事冷静的思维与关注,“以我的方式/专心地去爱他们”。这样的生活与写作态度贯串王小妮往后二十多年的诗歌生涯。


《清 晨》


那些整夜

蜷曲在旧草席上的人们

凭借什么悟性

睁开了两只泥沼一样的眼睛。


睡的味儿还缩在屋角。

靠哪个部件的力气

他们直立起来

准确无误地

拿到了食物和水。


……(中略)


金属的质地显然太软。

是什么念头支撑了他们

头也不回地

走进太阳那伤人的灰尘。


灾害和幸运

都悬在那最细的在线。

太阳,像胆囊

升起来了。


每日,阳光饱含着苦汁淋湿大地与众生,天意为什么如此残虐?而人间又逆来顺受?诗人的追问还将持续下去:“巴士很久很久不来。/灿烂的太阳不能久等。/好人和坏人/正一寸一寸地转换。/光芒临身的人正在糜烂变质。/刚刚猥琐无光的地方/明媚起来了。//神/你的光这样游移不定。/你这可怜的/站在中天的盲人。/你看见的善也是恶/恶也是善。”在《等巴士的人们》这首诗,作者发出天问式的道德质疑。

对于集体而言个人是什么表情?“我想象我是一扫而过的火车/望见贴在某扇玻璃上的某些影子/所有人都恍惚不清地被忽略/火车们长哭一样鸣笛。”(《两列交错而过的火车》);对于个人而言集体又是什么德行?“原来北京也会晴/北京也配有五颜六色。……/人都在赶路/钱都藏进最深的口袋/心都在暗地里蹦跳”。《北京大晴》诗人以反讽的语调,一下子剖开了集体的里外三层。个人与集体之间的矛盾,作者则以生活语言放诸现实场景来表达:


《一块布的背叛》


我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纹浓了眉线。


……(中略)


我宁愿退回到

那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

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是什么缘由让个人对集体畏惧成这个样?连在自己的家里都躲不成。连“人”的权利都想放弃。“人”究竟又是什么玩意?“外面的针一定刺遍了你的背/神情停在闪电的尖端。……/在这没知觉的时刻/只有你是肉体/所以你全身都被伤害。”(《脆弱来得这样快》)。面对习于相互监控与互揭隐私的集体,集体中有知觉的每一个“人”都合该受苦。

王小妮的诗来自对具体生活经验的深刻思维,不管是通过一块抹布的生活劳动,迎接走进家门的疲惫亲人,还是与巴士站人群一起等车,都是一位普通市民的日常经验。但诗人的视野穿透了物质表相,以冷酷的观看勇敢地挖掘生活埋藏于地底下的根须,一种隐约的锥心刺骨之痛飘荡在字行之间。

在《看到土豆》这首诗,王小妮遇见了“一筐土豆”,勾起作者对东北老家的回忆,“我身上严密的缝线都断了”,面具剎时卸下,情绪将要崩泻,“没有什么打击/能超过一筐土豆的打击。”诗的最后一节,情感持续推展向前,思想的冷静后退却把这首诗掷向一个奇异的高度——


回到过去

等于凭双脚漂流到木星。

但是今天

我偏偏会见了土豆。

我一下子踩到了

木星着了火的光环。


这首诗呈现两种有意思的隔绝,首先是个人与集体之间隔离着严密的缝线,其次是现在与过去之间远隔渺茫的太空。在本文所例举的王小妮诗篇里,“集体”有两种象征意涵,一是群众一是国家机器,用来对比空间关系上的个人;而“一筐土豆”则标定了时间之流中的过去端点。如果“我”无论在时间轴与空间轴当中都这般孤立,“人”究竟能够在何处安身?群众不必然构成社会阶层,在本诗选里也找不到对具体社会的描写;如果有,只能是《在重庆醉酒》这组诗所暗示:“它不过在一片美妙的雾气间/为我摆布下/古今飘荡的酒肆/能看见的只有海市蜃楼。”王小妮另一首诗《最软的季节》为我们提供了在上述情境的压逼之下,“人”仅存的立足点在哪里——


我自己拿着自己的根。

自己踩着自己的枯枝败叶。


这是多么极端多么凄怆的个人主义,只为了摆脱集体有意识无意识的纠缠——


我决定

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忘掉。

我将与你无关。


令人心思为之黯然的刚烈绝决的诗之誓言!是什么样的时代环境造就如此的诗歌奇景?写作于2009-2012年,总题「致另一个世界」的25首诗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在《致干涸的河道》与《致被垃圾包围的仰韶村》,诗的造境达到寓言的高度。


《致干涸的河道》


推单车的人走在水的遗迹上

车把上串着三条鱼。

他走一走就停下来按按鱼的眼睛

检验它们是否活着。


鱼们最后拼力一跳

它们认识这河道,它们幻想着逃回水的怀抱。

活灵灵的身体拍打着泥地

像燃着了引信的手榴弹。

尸体上的尸体

夕阳长长的,给它们贴着送葬的金箔。


推车人用铁丝重新串起三条鱼

继续走在枯肠似的河道里。


时代(枯河道)、群众(三条鱼)与国家机器(推车人)构成了一幕恐怖绝伦的荒凉影像。而在《致被垃圾包围的仰韶村》,“下身光着的孩子捧一只粗瓷碗出现。/村口的尘土缤纷/他的小眼睛来回滚动/不知道该看什么。”,作为文化源头的仰韶村覆满垃圾,与指涉未来的孩子之间,惟剩塑料翻飞的田野与茫然的眼光,读完诗篇令人怅然泪下。

《致感觉》荒诞的存在感在更引起读者周身寒颤,存在唯一的感受竟只是不断挤进来的”带刺的毛菠萝们”,“想把它研碎把它赶走/但是不行,你只能无所不在。”,无论如何驱避,带刺的“意识型态”都形同鬼影缠身挥之不去。《致开怀大笑的那个》则以轻重翻转的方式,用生活中持续不断的大笑舒解悲怀,因为“悲伤的人活不了这么久”,这是荒诞派戏剧惯用的经典手法。《致阴影》更进一步处理「绝望」的命题,作者塑造一盏“无光的灯”以警醒未来,“他经过的地方不再有光亮”。

诗人书写恁么多的荒谬不只为了澄清时代真相,敢于直面地透视生存的一切,以锥心之痛获致一股心灵见证的力量,这本身就是一种勇者的行为。诗,无畏于死亡而诞生;诗诚然不只是心头明灯,更是一把火炬愿望照亮长夜,这是历代诗人的心愿。在《致屋子里的阳光》这首诗,一个人对貌似欢乐实则悲沉的时代游戏,做出微小却坚定的拒绝:


致屋子里的阳光


准时侵入我的地盘

半边桌子正接受它的照耀。

快乐的发明者,这终身教授又进来了。


发放温黄的安慰剂

这是太阳到访的唯一目的。

紧跟其后的,正是

这一年里成熟的花朵果子棉桃和粮食

呼啦啦,大地丰盈热闹满是光泽。

可是,谁在后面的后面

无数流汗的咳嗽的气喘的皮肤龟裂的

不要以为看不见。


拒绝再被沐浴。

冬日在战栗,我不配享受那光。


这首诗通过悲悯自我与怜悯他人,使个人不再只是孤绝的一个人,人与人之间产生了打从心底的真实连结,而这正是荒凉的时代最最匮乏的基本元素。它的诗歌能量远比组诗《致另一个世界》第一首《致砸墙者》:“遍地立着仰望者,人人手握工具。”渴望砸毁旧世界,与最后一首《致台风韦森特》:“也许就是某个忽然挺起身的姓韦的”所召唤的诗意愿望或诗意幻觉,来得更厚实一些。

王小妮完成于1997年的《和爸爸说话》就流露这样的厚重之情,人回到了人的根源「伦理之爱」的怀抱中。血的连结感与火的延续性,使人之天性焕发出自身的光明,这是黑暗无论如何覆盖不了的。“拿走了你的血的连愧怯都没有连半截影子都没有”被抽干了血的“个人”成为一个个虚无的存在者,成为丧失主体的群众,成为方便管理的抽象数字成为集体。“我不过和你一样/是又一个失血者。//拿走了我们血的/不可能拿走我心里的结石。/……我要把你的血一点点收集。”从“失血者”到成为「血液收集者」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这段父女共同体验的心理时刻,被作者如实记录在诗篇当中,历史的沉痾在死亡之前终于翻然悔悟:


你一直想

做离我最近的真理。


可是,到了最后一刻

你翻掉了棋盘,彻底背叛了。

把两只恶乌鸦一样的真理放掉

你成了我真正的爸爸。


……(中略)


什么样的大河之水

能同时向左,又向右?

你的眼泪,我第一次看见了。

你说,别把头发剪短

你要随时能够拉住我

说出你一生都不能说的话。


《和爸爸说话》诗人以赤子之诚破除了这个历史幻觉,证明“伦理”,先天的庄严与不可催折性。


从今天开始

我已经不怕天下所有的好事情


最不可怕的是坏事情

爸爸,你在最高

最干净的地方看着


正是在这个地方,诗,发出了圣洁的声音,生命完成了它对自身的信仰,找到失落已久的根本土壤。

王小妮的诗在大陆语调刚硬的诗歌场域里显得性情温婉,而在气质婉约的女性诗人群落里又显得意气刚强。能以平常心面对世道人心,触及时代的骨头与脆弱。镜子明亮而大器者谓之“明镜”,王小妮的诗真可以明镜视之,不卑不亢心态中正,足以照澈时代的妖孽与病灶。

王小妮三十多年的诗歌历程可以概分做三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清醒者|失眠者时期,善于揭示人的心理状态的洞观者,但也受到黑暗世界恒常的恫吓。第二个阶段是失血者|血液收集者时期,精通时代病理的解剖者,同时看清了个人与集体的局限。第三个阶段是翻墙者|砸墙者时期,究竟是“我正远离你们的世界/我愿意为这断然的走掉用尽力气”,还是“我要重造一个没它的世界/胆小鬼,可听清楚了。”诗人已然提出了时代的核心命题,抉择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