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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月光

2023-05-25 17:04:50

    传说里,年是个可怕怪兽,人们怕它,用鞭炮炸跑它,用红色吓跑它。

    原来童话传说有时候听起来也是不童话的。

    反而现实里,年显得温柔了许多,它随着几场鹅毛大雪潜进小城,然后弥漫开来,随即开出一朵热烈的花。


    拿大家迎接它的方式来说,就是大人小孩老人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结结实实地踩到没来得及融化的冰雪上,进到各个贩卖幸福的小商小铺里,平时省吃俭用的此刻也大手一挥,用红色的,交换一种热烈的慷慨。零下五六度的天气,他们的额头手掌包裹得结结实实,没长全的快掉没的牙却都露在外面,眼睛眯成一条缝。

    商人们早早就扎起了一个个简陋的帐篷,对联儿一副副挂起来,迎着太阳迎风飘扬,没有争宠之说,但凡有一个摊位,都有驻足者的青睐。

    炸爆米花的中年男人吱吱呀呀摇着破旧的黑色小炮,旁边的女人边收拾着刚炸出的米花,边默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把哨子一吹:放炮了啊!嘭地一声地动山摇,米粒儿变成白胖胖的大米花,路人愣是被声音吓掉了手里的大包小包也丝毫不生气,还笑呵呵地凑过来豪气地拿上几包米花带回去。

    这才是过年呢!


    一年一年,每逢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忙得一塌糊涂,所有街道都被乱停乱放的车辆堵得一塌糊涂,可即便这样,我们依然期待过年,期待这一天的饭,期待这一天的烟花,还有这一天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脸。那顿饭是最好吃的饭,那天的烟花和那一天的脸比其他时间的任何一天都好看。

    那份期待,不正是我们努力活着的证据吗?


    儿时的年,买新衣服是必须的,买回来以后巴不得当天就穿上,却还要可怜巴巴地数日子,于是瞅准了母亲放新衣服的柜子,半夜偷摸溜出来,打开衣柜拿走衣服,到自己的屋子里一股脑儿穿上在床上转几圈,再脱下来叠好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买烟花也是必须的,仅有的几家爆竹供应点被挤得水泄不通,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只能生挤。爆竹种类多,挑花了眼,不管不管,大的小的都要有,鞭炮嘛,当然越多越好,结果是几箱子几箱子的抱回爷爷奶奶家,满足又踏实。

    三十儿下午老人开始包饺子,你瘫在炕上睡睡醒醒,心里却为大人们着急着:下饺子时就要放鞭炮,传说谁第一个放鞭炮谁就比别人过得好,于是当两三点钟周围就稀稀拉拉响起鞭炮声的时候你彻底耐不住性子了,大声喊着:先放鞭炮吧!你想作弊,却被父亲骂了回去,你委屈地憋着嘴,默默坐回到了炕头上。

    那时候的你不爱吃饺子,你只想着吃完饺子放烟花,你一会儿看着钟表一会儿望望窗外,默念着天快点黑下来。终于,钟表懒洋洋地敲了六下,天空彻底暗了,你抱出了那一箱子的烟花,眼巴巴地望向父亲,用他嘴里那支燃烧着的烟,去完成那个让天空五颜六色的梦想。


    大年初一这一天早晨谁都不会赖床,争着做村里第一个拜年的人,这一刻的你是最开心的,从里到外的所有衣服都是新的,都是母亲精心挑选的,你一件一件穿在身上,任凭幸福感把自己一层一层包裹起来,包得结结实实的。

    爷爷奶奶早早就把地扫得干干净净,茶泡好,烟放好,糖果瓜子摆上几盘,眼睛一直望向大门的方向。他们想要知道,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清秀青年找了什么样的媳妇儿,他们想要知道,隔壁家今年能不能抱上大胖小子,他们对拜年人到来的期待,对答案的期待,也许并不亚于我对压岁钱的期待。

    村里的孩子呢,他们只期待各种糖果,他们知道谁家有从城里回来过年的亲人,那几家总是跑得特别勤,嘴巴里含着这家的糖就匆匆跑到那一家,一句“过年好”都说得含糊不清,老人们一句“吃糖”的口令刚发出,他们迅速两只小手上去抓打从进门就没离过眼的糖果盒,口袋被糖果揣得满满的还是不甘心,忍痛割爱扔掉了嘴里吃了一半的,赶快拆一块新的填进嘴里。然后,他们一句再见都没有,就跑得无踪无影。

    中午的饭菜始终那几样:白菜炖粉条,拌海蜇皮,香肠,肉焖子,全家福,炸酥肉,大锅熬鱼。可是吃了这么多年从来都不觉得腻,那都是奶奶几天前就开始准备的惊喜,更是给我们所有人的祝福。


    今年,由于老王部队值班的缘故,我没有跟随他去蓬莱过年,而是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回到了奶奶家。一进门我就一头钻到热炕头,再也不肯起来。

    睡了一整个童年的热炕是我记忆里最不能割舍的情结,即使长大以后的今天,即便因没有暖气晚上被冻得头疼,依然不愿舍弃炕头,宁可戴上帽子继续睡,也不愿听从母亲的劝说回家里。热乎乎的温存一层层上升占据身体,我被巨大的安全感包裹,听着爷爷的鼾声起来,听到外面窸窣的声响预示着小猫溜上了屋顶,踏踏实实地等待睡意袭来。


    春节的这一天清晨,每个人依然相约不赖炕,爷爷奶奶依然扫好地备好瓜子糖果,而我,也早早洗漱完毕,和他们一起望向大门的方向。

    真是奇怪,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对爷爷奶奶向拜年者翻来覆去询问的同一个问题而不耐烦,却如他们一样期待看到童年每个春节这天都会出现的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期待他们每个人的答案。

    那年带着羞怯的新媳妇儿来拜年的小伙子转眼已经四十,那年刚找到工作的邻居小男孩这就累得谢了顶,没头发的小毛孩转眼成了大长腿,黑发的壮年变成了白发老人,奶奶说:时间真快,转眼都老了啊!

    时间怎么会不快呢?转眼我都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压岁钱了。


    当然,今年的唠叨里,又多了新的话题。是啊,再过去几个月,这座承载我童年的如今颓唐如迟暮老人的村庄,就不在了。所有人会搬上方方正正的楼房,老院儿会全部夷为平地,再盖上新的钢铁大厦,住上不属于这座村子的陌生人家。

    大家议论这个话题时都是欢欢喜喜的,我却开始自顾自地担心。

    那时啊,老村的人还会互相拜访吗?下午三点老大爷们还会聚在一起吹牛皮打麻将吗?过年这天还会如现在这般走街串巷地拜年,热热闹闹亲如一家吗?爷爷奶奶还会等到他们的答案吗?还是如现在城市里的任何一栋楼房一样,灰色的钢铁大门封闭了屋子,也顺势封住每个人的心。

    这座老村,和我对爷爷奶奶的情感,和我脑海里过年的记忆缠绕在一起,是不能疏离的一部分,老村的拆除,是富裕的表象,在我心底,却是一块永远无法弥补的塌方。


    大人们说,出了正月十五就出了年。而我在正月十四的晚上,把年味重新回味,有甜,也有苦涩。

    那天梦里,我尾随一只黑猫爬进了黑色隧道,后来半梦半醒间,梦夹杂着自己的想象,我好像回到了过去。

    就请一定让我回去。让我再看一眼老村年轻时的模样,让我再重温一遍老村的年味,让我再仔细看看爷爷奶奶还没有白发、身体健硕的模样。那时我天天有热炕头睡从不觉得冷,那时的爷爷奶奶还没有失去大伯,微笑里不曾夹杂悲伤。

    醒来的时候枕头是湿的,脑袋里幽幽响起的是那首歌,歌里唱着: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






作者简介:末子生,本名曲璐璐。89年6月生于烟台,现居烟台。山东工艺美院08级毕业生。已婚公务猿。极度恋旧,信仰爱情。于2017年11月出版个人随笔集《那些无法企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