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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灯公子·贰:达六合·艺能品】 | 坐对苍茫思碧血,残芒咄咄出寒宫.

2022-07-13 22:19:48

······

有一回,达六合诗兴大发,竟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其原文如下:


半山明月似雕弓,

看射丝云看射风。

秋水匣中知有意,

庶人剑上奈何锋。

蓬头莫向丹墀去,

炭哑已随紫辂东。

坐对苍茫思碧血,

残芒咄咄出寒宫。



秋水,可以指秋天的雨水、江河之水。也可以指人的眼睛——特别是美人的眼睛,所谓:“眸盈秋水,泪湿春罗”是也。更可以指剑光。韦庄的《秦妇吟》:“匣中秋水拨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是也。在这一句诗中,“秋水”显然是第三解,因为“匣中”的缘故。

蓬头、庶人剑,这是赵文王养剑客、被庄子嗤笑的一节。“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的一群人被庄子嘲笑为“庶人之剑”,也就是暴虎冯河之辈,怒逞一夫之勇所干的鲁莽勾当,语出《庄子 · 说剑》。

丹墀,是宫殿的代称。因为从汉朝起,宫殿中红色的台阶、地面都用“丹”来称谓。

“炭哑已随紫辂东”,典出刺客豫让刺杀赵襄子的故事,但是融进诗里,更有些复杂,得稍待片时,由巨鹿翁自己来说。



写出这首诗的时候,巨鹿翁刚巧在旁边,看他写罢了,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达六合反倒觉得不解了,忙问:“老翰林!我这首诗,写得不中?”

“诗写到达爷这个境界,没有所谓好不好了。”

“总有高下之分的。”达六合道:“老翰林有以教我。”

“高,就高在‘修辞立其诚’,”巨鹿翁笑道:“无论你再怎么写景用事,到头来全是你这个人的本相,音韵藏不住,普调遮不严,诗人毕竟是要从诗中显露原形的!——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人了?而且,你还非杀此人不可;不杀他,反而要为他所杀。是不?”

达六合沉得住气,道:“老翰林,这诗写的是剑,也的确用了刺客的典故,兴寄旧章,抒遣时怀,本来就是造诗手段,何足为奇?可与我杀人不杀人,有什么相干?与人杀我不杀我,又有什么相干?”

巨鹿翁道:“老朽非但知其干系,还知道这是何时、何地、因何缘故而发生之事。要不要我同你说说——。”

“达某倒是愿闻其详,”达六合依然是那么一副冷隽模样,道:“请老翰林赐教罢。”

“其地么——决计是在新河县之西、柏乡县以东、平乡县之北、晋县以南府野山名'难得'之处。此山不高,四方八野的百姓喜其不深无险,平旷近人,常登临玩耍,竟还是谑称此地'难得成山',所以就叫'难得山'了。”

说到这儿,达六合微微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其时么——要之便在今年秋末,十月初三,算一算,倒也就是不数日之前了。”

达六合面上仍无异样,只顺手指了指座位,巨鹿翁笑笑,毫不忸怩地也就坐下来,像是好容易逮着了个时机似的抢着说:“老朽不才,要是将你诗中心事全说中了,可以看赏否?”

“我一个沽酒的,能赏老翰林您什么呢?”

“达爷的诗,颇耐人寻味。”巨鹿翁低语道:“老朽有意作个笺注,倩人刊刻了。以广流传。”

“承蒙老翰林看得起,达某不敢矫情藏私,不过——达六合沉吟了片刻道:”您要是说不上来呢?”

“说不上来,”巨鹿翁是个何等练达之人,转眼又冒出个主意来:“说不上来老朽便上你这儿来伺候笔墨粉圬;达爷什么时候要写诗,扯扯门首酒帘儿,老朽就到。久而久之,老朽这方腹笥也非积贮之地,达爷的诗,自然还是要见天日的。”

达六合看他志意坚决,不像是在开玩笑,遂点了头,道:“那么就请老翰林赐教罢。”




“这一律,是悼亡兼自伤之作。能够解得,老朽占了一个便宜:谁教我号巨鹿翁呢?我号巨鹿翁,又焉能不知巨鹿之事呢?”巨鹿翁道:“每年十月初三,这新河县、柏乡县、平乡县、晋县的老百姓都有一个迎令之会。古人以四时附会政令,百姓各安其时、服其令,就留下了这么个风俗。是日也,巨鹿之民扶老挈幼,相率至难得山行'烧葭'。

“烧葭者,便是焚烧芦苇草膜。先民将这草膜烧成极细的灰烬,盛入各式律管之中,待冬至才日,律管之中的葭灰自然会应和天地之气而飞腾舞动;先民便看这飞灰舞动的情状,占卜来年农事的丰歉,很有几分准头。所以有'层城之言,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干丛,光分影杂,条繁于通,寒圭变节,冬灰徙莆,并皆枯悴,色落摧风'的形容。

“‘烧葭’就是冬藏之始,到了这一天,尽管尚未立冬,先民都要为‘藏’作准备了。这‘藏’原本指的是谷物,可礼俗久之而引申、而变迁,到了唐、宋之后,又衍生出来些个'藏物'、'藏性’、‘藏才'的讲究。此外,芟伐芦苇也是十分无趣之事,也不知是儿童们想出来的把戏,还是闲慌无聊赖者想出来的俚戏,前明以来,巨鹿当地就盛行在十月初三当日,行'戴胜事'。无论老小,但凡是上难得山伐苇草,便得自制假面蒙覆头脸,以为'入藏'。也有人附会说这是免得芟伐烧夷之时,为草虫、火烟所伤。无论如何,人人蒙面覆首,不知彼我,倒是难得的乐趣。

“只不过——凡事有其趣利,亦必有其害苦。以我辈道学之人视之,好端端一副面目,不能光明磊落示众,必有暗室欺人之心。这才是‘藏’之为灾为难也!一一达爷今番上巨鹿难得山去,若是遇上了藏头覆面之人呢?”

达六合微微一笑:“我每年都去的。”

“寻常过往的,大约就是'半山明月似雕弓'一句,难得山土丘平旷,半山可见,苍冥无穷。更何况是弓月,不能遍照万有,所以只能照亮半山;至于另外半山,恐怕就有蹊跷了。"

到第二句'看时丝云看时风',是承上启下之语。承上,说的是阗暗幽黑之处引人遐思,是时四周烧葭之人何止百干计?人人都带着假面,无从认得、辨得;但是达爷饱历江湖,阅尽干戈,已经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来,才会以月为弓,'看射‘,其实就是极尽目力搜寻。云状如丝,莫非有风?正因为有风,习武惯斗之人才能于毫不经意也毫不起眼之处,感知非比寻常之事。

“如此,才接得上底下'秋水匣中知有意'的句子来了。秋水者,剑光也。匣中藏剑,焉能知其有光?以剑光比拟剑客的心思,则剑客的心思一定是隐藏不可告人的了。试问:一个剑客,有隐藏而不可告人之意,非行刺若何?”说到这儿,巨鹿翁似乎刻意地停了下来。

“翰林翁,请说下去。”




“‘庶人剑上奈何锋’,用语至为浅显,说的正是赵文王养的剑客,这些个剑客是什么样的一种人呢?庄子形容得妙:'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这样儿的人,能干出些什么样的事业呢?也不过就是'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肺肝',用庄子的话来看,就是'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决矣,无所用于国事'。要是把'秋水"庶人'两句合起来看,就知道你达爷当时不但认出了那刺客,知道了他的心思,还同他对了几句话。”

“我说了什么?'达六合两眼之中进出了异样的神采,显得既迷离,又诧讶。

达爷说的词儿,老朽不能重述;不过,要之不外是劝这'庶人剑'不要甘心情愿、做了他人的爪牙罢?你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不是你达爷的对手。'奈何锋'三字是此句之眼,《庄子 · 说剑》原文之中根本没有说起'庶人剑'以何物为锷、为脊、为镡、为夹、为锋——其实‘奈何锋’就是没有剑锋啊!”

达六合听到这儿,不觉掌大乐,道:“老翰林果然是翰林,看光景,我这诗是天机泄尽了呢!”

“不!天机还在后面——”巨鹿翁压低声道。“之后的'蓬头莫向丹墀去'虽然有劝勉那刺客不要轻举妄动之意,但是也委婉道出:要买凶扑杀你达爷的正主儿,是在都下、在宫中,甚至在紫禁。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六句:‘炭哑已随紫辂东’。这句话用的是昔时刺客豫让刺赵襄子不成的典故。豫让为了替智伯报仇,进入仇家赵襄子的宫室,忍污含垢,涂洗厕坑,倏忽而出刺之,却不能成功。此子犹不罢休,遍体涂了漆,让身上长满了疮;又吞了炭,以便改易声音,行乞于市,结果连妻子、朋友都辨认不出他是谁来,到了这步田地,再刺赵襄子,仍不能遂其所愿。最后拿了赵襄子的衣服刺了三剑,第四剑,便了。

“如果'炭哑已随紫辂东'说的是豫让,那么豫让是以谢智伯的,难道你遇上的那刺客也了么?依老朽看,非也、非也!他还是被你给杀了的——这就要从'紫辂'二字看了。

“辂者,大车也。一般用辂字,多是形容王侯亲贵们出入所用之车,其用色好尚,盖因时因地之不同而有异。本朝以来,王侯用车偏不尚紫——近年闻知倭人服色分四等,其尚紫恶黑,里巷皆知,是以王公贵人之饰车者,几无一用紫。可巨鹿这地方'烧葭'确有一种专为运送粗大葭灰的车,其色青,谓之‘温凉车’。古代给帝王迎灵送葬的车,也是叫‘辒辌’,然而巨鹿之人以烧葭之礼而名其车为辒辌,乃取'温'、‘凉’之意。

"为什么呢?原来车中所载,都是不合律管所用的粗粒儿葭灰,量极大,但是质极轻。焚灰放凉,用纱网滤过,已经不热了,偶有余温而已,才能乘车载走。烧葭过后,老小男女人手几捧葭灰,涌入车中,这叫'送劫灰',讨一个吉利。青色的车,在月光、篝火掩映之下,载灰而去,倾入河川,永离是乡、这是巨鹿父老的旧俗深愿。不过,远远望去,青色的车、在一片火红的余影之下,却绽泛着森森紫气,此景,旁处还没有呢——不料这温凉车却替达爷运送了一其尸体!不然,怎么会有'炭哑已随紫辂东'这样的句子呢?”




"如果说那刺客杀不了我、于是随车而去,有何不可?。"

”那么,又何至于写出接下来的'坐对苍茫思碧血'呢?“巨鹿翁得意地笑了起来:“达爷!老朽看你写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同你斟字酌句,也必搜索枯肠而后,方能下一解。这,都是你用字不妄,命意不纷、不蹈袭陈言,方才有以致之啊。你忘了,老朽刚读罢你的诗、便说'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 为什么说'又'呢?机关就在这'坐对苍茫思碧血'之中。

“昔日周敬王有一贤臣苌弘,忠言极谏,不为王所用,最后还给处以刳肠破肚之刑。苌弘死了之后,四川当地的父老将他的血藏起来,三年之后,血化为碧色、此后人皆谓忠臣烈士'碧血'。一个刺客的尸体,教你给藏在'送劫灰'的辂车里,怎么会让你想起什么忠臣烈士呢?还有,这坐对又是什么意思呢?‘坐对’可以解作‘坐而对之’,也可以解作‘实出因于’——犹如今日法曹定人之罪,所称'坐实'者;乃至于唐人杜牧的《山行》诗也有如此的句子'停车坐爱枫林晚'——‘坐爱’者,自然宜解成'实出因于喜爱'——是以'坐对苍茫思碧血'所说的,正是目送紫辂车运尸而去之后心事的跌宕。

“杀了一个意图行刺之人,怎么这么多感慨?原来行刺的这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人,此际面对苍茫,而不得不思及‘碧血’,原来,三年以前,你也曾经遭遇过一个刺客,也曾经杀了那刺客,让老朽算一算一年、两年······三年之前,不正是老朽致仕之时,不也正是达爷您——在通衢之上踢杀一个'俯仰独威'的外地拳师之时么?难道,今年烧葭之日达爷在巨鹿难得山遇见的这刺客,居然同那拳师还有瓜葛了?”

“老翰林!佩服佩服!”达六合道:“碰上了像老翰林这样的知音,达某怎能再隐瞒情实呢?不过,作诗之人虽肯抒怀言志,却又往往不愿轻易将心事示人,是故愈刳剖,愈藏匿;闻道人说:无论藏得多么严密,诗句之中,总有一二破绽,浑将心事流露。达某却要请教:但不知老翰林是怎么看出我这诗中的破绽来的?”

巨鹿翁拈着胡子、扬着眉、瞑着眼,一指桌面儿,道:“我说得渴了,讨一杯醪酒喝喝。”




“这桌缸之中的糟粕,怎好款待贵客?”达六合立刻唤店伙上前,开了封坛的佳酿,给巨鹿翁打上一壶,自己也陪坐着斟满一海碗,也不敬,也不让,一边儿自啜自饮,一边儿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听那巨鹿翁一拍桌子,道:

“要问破绽么——其实老朽是从末句里看出来的。你这第七句上明明落一'苍茫',可末句又出一'残芒',苍茫之茫在第四字,残芒之芒在第二字,虽说并未失粘出律,但是‘茫’ ‘芒’二字同音连句,决不是什么神清骨秀之语。你写了七句好诗,怎么偏偏在这末句上不肯稍稍锻炼一番,把'芒'字换掉呢?可见'芒'字切关至要,不可轻易。

“这又是为什么呢?老朽转念一想——哦哦是了!是了!三年以前,都下盛传达爷您仗着一身武功,出手疾如风雷,一招之内便踢死了一个耀武扬威、打遍京师无敌手的拳师。那拳师,曾经到达爷这'帖垆'来搦战,还留了一双草鞋在您这儿,是否?”

“正是。”

“所以这'残芒'就一语而双关了——初读,它就是呼应第三句剑匣之中有光不能隐藏的意;谓之残芒,当然是指三年前一击之后,如今又来一击,后一击正是前一击的残余。虽说'残',其实也有咄咄逼人的声势,多么逼人呢?恐怕要比天上森凉的月色犹有过之罢?这是'残芒咄咄出寒宫'的一解,寒宫就解作'月宫'、‘广寒宫'了。”

“可是这么解,并不足以道尽达爷你非用'芒'宇不可的用心。倒是若将'芒'字看成‘芒鞋'之'芒',就十分吻合故实了——七、八两句所写的根本不是当下已经藏在车中的刺客尸体,而是三年前与达爷一战而殒身的拳师,‘残芒咄咄出寒宫'应该看成'残芒踱踱出寒宫',说穿了,就是:宫中派出一个穿草鞋的刺客来。”

“我就尽饮这一碗——至于诗么,没有老翰林翁的说解,也就无所谓什么诗不诗的了,要注解、要刊刻,都随您罢。”达六合果然一口气将碗中之酒喝干了,才道:“不过您没有问一声:宫中为什么要派出刺客来杀我?”




“老朽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汉官,又致仕多年,当年既不能与闻大内消息,如今又焉敢打探圣上的意旨?”

“不不不!老翰林,我却不敢如此设想。”达六合笑了笑,道:“我却是这么想的:老翰林身上也带着皇家旨意,要来打听打听达某的老家底儿。那些个来杀我的,是我的知音;而我的知音么,其实也是来杀我的。老翰林之所以不肯出手,只因一事未明,是以迟迟不忍下手——您,其实还想明白明白:三年前那拳师为什么在我墙上留下了一双草鞋?老翰林,我说的,对不对呀?”

巨鹿翁沉吟了片刻,随即拊掌笑了,道:“那么,我就更不该问那草鞋的缘故了罢?我若是问了,你当不至于隐讳,如此,老朽万事明白,不是就得奉命行事了么?我,不能这么做。”

“这又是为什么呢?”

“问出了那双草鞋的原委,咱俩就只有一人能独活——倘若你死我活,此后再无帖垆题壁可以玩赏,岂不闷煞了我也?倘若我死你活,此后达爷题壁,随手涂圬,时显时灭,岂不闷煞了达爷也?”

两人相视大笑,于是订交。此后达六合仍时时有诗,与巨鹿翁更是常相过从,二十年后,巨鹿翁溘然而逝,留下了一部《春醪残墨留痕》,署名“达观巨鹿翁”所著。中有咏草鞋诗一首:


凭君双不借,

为订半生交。

肯负明王诏,

相期忘索绹。


这是整部集子的最后一首诗,也是唯一没有笺注的一首,由于没有笺注,可以断定是巨鹿翁自己写的一首。那么,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双不借”就是一双草鞋的意思。索绹,语出《诗经·南风·七月》:“昼尔于矛,宵尔索绹。”郑玄注:“夜作绞索,以待时用。”作绳索,急王事,就是戮力报效朝廷或国家的意思,赵孟頫有《题耕织图奉懿旨撰》“索绹民事急,昼夜互相续”的句子,可知就是替皇室执行工作的意思。巨鹿翁没有执行他的任务,因为怕寂寞的缘故;达六合也没有因为性命堪虞而先下手为强,也是因为怕寂寞的缘故。在这世上,他们除了彼此,就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自己了。




——张大春《春灯公子》贰:达六合·艺能品(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