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高原，明月当空。突然心口剧烈的疼痛，我被流矢射中。
我是一名士兵，半个时辰之前我军与胡人展开决战。当大将军拔出长剑说冲啊的时候，我们便自动潮水般的向前涌去，我是被人群推搡着向前进的。而现在我被从斜上方滑行而来的流矢击中，铜制的箭头直插胸口，我丢掉了长矛，用左手捂住胸口。
倒下，潮水般的人群踩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行——尸体？我死了吗？
一年半之前我还是一个落魄秀才，在江南的一个小村落里当私塾先生。
我是一个秀才，一个柔弱的秀才，从小我就没有决定过任何事，甚至连参加科举也是受父母之命。
他们说这是我的命运，他们又说我只有如此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一年乡试就中了秀才，那年我十六岁。邻里乡里欢天喜地，纷纷登门拜访，人们都说我天资聪颖，并说如果继续我肯定能高中状元。
为此，我准备了三年时间参加会试，以便三年以后我能有机会参加殿试。但这次我未能中举，邻里乡里见我尽是唏嘘之意。
父母不相信自己的命运，更不相信自己改变不了命运。于是我又三年苦读，但这一次我又失败了。从省会回来时人们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资质愚钝江郎才尽。
父母终于相信了命运，也相信了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从此我便留在家乡的私塾里当起了教书先生。父母责备我，说我辜负了他们的养育之恩，说我对不起他们。
但这一切小蝶都没有怪我，小蝶是我的妻子。第一次会试失败后，父母受媒人之说为我娶亲，他们觉得我未中举人的原因是我没有娶妻。后来小蝶告诉我，我考上秀才那年她就看上了我。我付不起小蝶的彩礼，迎亲那天我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一世长安”，小蝶欢喜的将它裱了起来挂在门额上。
一股寒意把我带回现实中，此时风声呼呼，旗声猎猎，马蹄声落落。我听见战士们绝望的嘶嚎声，我听见刀与剑交接的凄厉声，我觉得好冷。
我觉得好冷，我在熬夜苦读，眼前是昏暗的烛光和发黄的书本。丑时已至，可以听见窗外蛐蛐的鸣叫声，我突然哭了起来。我尽量保持无声的哽咽，小蝶在屋里睡觉，我怕惊扰到她。我从来都是无能与软弱的，从小我就没有决定过任何事情。
我没有勇气反抗命运，甚至在我给人们写完对联人们没有付钱的时候，我也不敢问他们去要。有时他们不仅不给钱，还会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数落一番。我只能低着头默默忍受，然后卷起笔墨纸砚回家，对小蝶说我今天没有赚到钱。小蝶总是微笑着摇摇头，我知道她在说没关系，然后把温热好的饭菜给我端上来。
我在私塾教书，收入微薄，而且经常在外边受人奚落，甚至连父母都看不起我。小蝶从嫁过来那天起就跟我住在茅草屋中。我不能给她任何身份、地位，甚至连好点的居住环境都不能给她。但这一切，小蝶从没有怪过我。每当我回到家里，总是有温热的饭菜端上来。
我由哽咽变成轻声的啜泣，我痛恨自己的软弱迂腐。这时小蝶突然走过来，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茶。我慌忙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水，至少我不想让我心爱的人看到我的软弱。小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看着小蝶的眼睛时我总会感到巨大的宁静与平和，好像透过它能够直视到灵魂深处。小蝶放下茶杯，把我的头搂进她的怀中。小蝶的怀抱好温暖，我哭得很委屈，像个孩子。在小蝶怀里的时候，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声。此后的一段时间，每当我熬夜读书的时候小蝶就会安静的坐在我身边。
血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我听见血液汹涌的从我的伤口流出，我无法阻止它，而我的身体正在变得冰冷和僵硬。
那晚开始我就开始教小蝶识字，小蝶虽不能说话，但聪颖过人，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通过纸笔交流。而小蝶识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指着门额上“一世长安”那四个字问我是什么意思，我抬头唏嘘望着，然后将小蝶紧紧搂在怀中：乱世当道，生如浮萍，只愿许你，一世长安！
茅屋窗前有方塘半亩，里面生满了荷花。南方气候温宜，池塘一年四季都是绿色。小蝶喜欢和我站在窗前，春天观垂柳，夏季听蛙鸣，秋日数落叶，冬夜看繁星。那时我便知道了，最快乐的不是什么考举人中状元，而是跟小蝶在一起。
风声减小，旗声渐消，马蹄声渐隐。一轮明月挂在我的正上方，一层薄薄的月光从天而降。
圆月，是浸在回忆中的那轮圆月吗？
那是小蝶在月下纺纱，我则在一边背着八股。有时月光很亮，我不用烛火就可以看清书上的字迹。有时从窗口吹进的夜风把烛火熄灭了，我就不再读书，而是转过身去，偷偷凝视小蝶的侧脸。小蝶纺纱时很专注，发丝顺着耳际垂了下来，在夜风下柔软的摇摆，汗滴从她的前额渗出来，在月光下闪烁成银辉色。小蝶心灵手巧，阿婶只指点一遍她就会了纺纱的全过程。小蝶纺纱时机器回传来很有节奏感的“唧唧”声，就像小蝶的心跳。
小蝶纺纱技术一流，她会把丝绸纺的跟月光一样薄。于是，有很多人愿出高价买小蝶的布，为此，小蝶不得不比以前更辛苦。也因小蝶，家里的收入一时间增加了许多。半年后我们终于可以置办一间木制的小屋，记得搬进小屋的那天，小蝶像个小孩子一样笑的合不拢嘴。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朝廷腐败，半年后战火烧遍了整个江北，并且大有燃至江南之意。
山河未破，人心先乱，人们纷纷开始逃命，山贼也趁此打家劫舍。那天黄昏，一伙强盗放火烧了我们木屋，他们掳走了小蝶纺好的所有丝绸。因为小蝶是哑巴，本来要把她抓去做压寨夫人的强盗头子竟然当着我的面侮辱了小蝶，而我只是懦弱的在一旁跪着，一边流泪一边向强盗磕头子磕头求情。
强盗走后我抱着浑身发抖的小蝶嚎啕大哭。
那件事后我和小蝶搬回去和父母住，父母更加看不起我了。
三个月后小蝶怀孕，父母说它是野种。
战事吃紧，官吏四处抓壮丁去前线参军，那天他来我们家。
我说，我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你们连书生也不放过吗？
官吏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岂容坐视？
父亲说，我宁可你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不愿见你临阵脱逃苟且偷安！
母亲说，去吧，这是你的命运！
我说，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官吏说，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父母说，我们会为你刻碑立说，你的后辈会缅怀你的英勇！
我不想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我害怕流血害怕牺牲，我也不想死后被后人铭记，我只想跟小蝶还有我将要出生的孩子在一起，不管逃到天涯海角。
但我没有勇气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沉默着接受了我的命运。
而那天，小蝶一直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出发的前一晚，小蝶在月光下为我织了一件贴身的衬衣，她将纺车摇来摇去时，成串的泪珠从她眼中滴了下来。小蝶用泪水在那件衬衣上织了四个字“一世长安”。
衣服织好后，小蝶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用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如果此生不能再见，来世便用这四个字作为相见的信物。”
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小蝶没有说话。
我说，孩子出生后就叫他草儿吧，因为我觉得我自从小就像野草一样被命运的狂风吹来吹去。
小蝶依然没有说话。
我想说小蝶等着我回来，我回来后我们会有一个完整的家，而我会陪你过完此生。但我没有开口，因为我不知道命运在下一刻又会给我怎样的戏谑。
从此我随着军队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带领我们的大将军年轻气盛。世界真是疯狂，以高贵自诩之人类在战争中将兽性挥发的淋漓尽致。他们征战，他们杀戮，他们冷血。而我们只是受制于命运的荒诞，被大将军训练成杀戮的机器，我们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灵魂。
我第一次刺杀的对象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当我将长矛刺进他的胸腔时，我的心剧烈的疼痛，身体猛烈的颤抖。我知道，当我杀死他的那一刻，我自己也死掉了。
大将军年轻有为，他的梦想是“不复国土誓不归”。很快，在他的带领之下我们七战七捷，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收复了江北的全部失地。皇帝奖赏了年轻的将军，年轻的将军更加变得野心勃勃，他向皇帝立下了“不破胡贼誓不归”的军令状。
于是我继续跟随部队来到漠北，与胡人决一死战。
我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那么执着，既然每个人最终都要死，那他何必费神杀戮那么多生命后再死去。而每一场胜利都是一场惨败，胜利的越多，失败的就越多。
温柔的月光再次将我带回现实，我的呼吸停止，我的心跳停止，我的身体死亡。我突然意识到一直贴身穿着的那件衬衣，这一年半中我最疼爱的就是它，因为我只有它了。而现在，它上面凝结的不仅有小蝶的月光与泪水，还有我的血液。而此刻，我看见敌人正用长矛将它挑至半空，“一世长安”四个字被撕成碎片。我的心口一阵灼痛，对不起了，小蝶。
我感觉到自己慢慢漂浮起来，下面是我的尸体，这是我的灵魂吗？我再次感觉到好冷，是我的灵魂感到冷吗？
我乘着风回到了家乡，我看见大着肚子的小蝶躺在一卷银色丝绸上。突然之间我知晓了一切——
小蝶时深爱着我的灵魂的，她本来是大家闺秀，而我只是一个穷酸书生。小蝶用毒药带走她的声音，成了哑巴，他的父母才同意将她下嫁给我，并且在结婚的那天，宣布跟她断除子女关系。我走之后的第一天，小蝶再次服毒，这一次她带走的，是她这一世的生命。她也带走了草儿，她觉得不应该让她降临到这个乱世之中。
小蝶死时，一直将写有一世长安那四个字的匾额紧紧抱在怀中，后来下葬时别人掰也掰不开，索性将匾额一起埋进墓中。
而我一直没有告诉包括小蝶在内的任何人的是，我第二次参加会试本来是可以高中举人的，但县太爷的小公子用小蝶的生命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帮他替考他就派人杀了小蝶。无奈之下我替他应考，那一年他高中举人。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被爱所接受、理解、悦纳和消融。
一件银如月光的薄纱从天而降，将我的灵魂轻轻裹住。感觉好温暖，好像小蝶的怀抱，世界好宁静，一如小蝶的眼睛。
而在这一世即将结束，下一世生命之轮即将转动的之时，我想带着继续旅行的，仅仅是那些关于爱的点滴。
特约作者简介 小左西安科技大学 以梦为马，笔耕不辍，与君共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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