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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椒广场

2022-05-22 03:56:59

胡椒广场

Pepper Square




1997年,有个香港商人回镇里,叫胡辽,带着黑色西装笔挺的香港秘书,叫唐亩,直奔镇政府找领导,领导派小李接待,三人到近郊散步。胡辽边走边说:当年我老家就在这里。瓦房,现在没了,那时候太穷,冬天刮风时,南边的墙壁成了笙,开始奏歌,几个兄弟裹着帆布,只有我敢讲,不想过这样的日子,那时我才多少岁呀?胡辽看看唐亩,唐亩不语。胡辽继续道:只有我敢讲出来,但是我哥哥们都不言语,所以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跟着眼镜佬跳进海。我们抱着公社里偷来的足球,海平面上就光秃秃的两个人,两个足球,看起来像四个人,头上是白白的月光,我好怕好怕,怕到盼月光会接我回家。小李插话,那你最后还是游过去了,不容易。胡辽不言语,又走了许久,然后突然转了个弯继续走。小李搞不太清楚状况,就问,胡先生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点的吗?胡辽笑了笑说,不急,我们再走走。唐亩跟在后面拿着笔和棕色本子。


胡辽走了很久又拐了个弯,又说:我当时不会说白话,怎么办,眼镜佬更不会,他只懂列宁全集。我们找同乡,同乡又介绍更多的同乡,后来我们去了会馆,在九龙城寨里头跟着一个包工头做搭架子,每天扛大竹,用结实的塑料结给绑起来。小李突然打断他:白手起家不容易呀。胡辽不说了,又拐了个弯,三人沉默地走了很久回到原点。胡辽看看唐亩。唐亩用白话说,差不多两万尺。胡辽对小李说,也就是两千平,多少钱。小李恍然发现他们兜了个圈,圈了个地。


于是有了个广场,广场中间一个铜像。落成之后全镇的人都来看,远远一望就像一个老太太弓着背,大家啧啧道,这胡辽怎么还驻个拐杖?听说只有40多呀。走近一看,还真就是一个老太太弓着背。这不是胡辽,可能是胡辽他妈。


广场落成后胡辽再没有回来,,彻底属于小镇,并使得小镇的中心转移至此。人多了起来后,同一座广场,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功能。周一早上是遛弯的老头和老太太,周三中午属于猫狗,所有傍晚都属于正儿八经上班的人,他们拥有饭后散步的权利,互相点头致意,像贵族一样。周五深夜是迪斯科和夜宵档。周六白天这里是初中生打群架的好去处,不用上课,而且此处四个出口,混战中途可以回家打个盹再回来继续加入。周日的晚上大家比较忧郁,只有社会青年在这里谈恋爱。不论何时,老太太都俯视他们。


广场落成那天杜明天刚出生,哇哇大哭,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杜明天的舅舅从广场那边回来,手机一响,铃声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唱到副歌“我拿青春赌明天”,杜明天就不哭了。这就是杜明天舅舅关于他名字起源的解释,那时杜明天小学四年级,新闻联播还没开始就把作业写完,在院子遇见来做客的舅舅,粉色的晚霞横亘蓝色夜幕,舅舅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你为啥叫杜明天吗,说完像和大人握手一样向他伸出手,并没有一丝戏谑的意思,杜明天不知所措,严肃地回敬一个标准少先队员礼。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舅舅。


曾听母亲说起,舅舅当年放弃镇里面的工作,到北京去搞IT,一走就是十年。舅舅仔细给杜天明解释,我不是卖电脑的,我是卖软件的,知道不,好多你在玩的游戏用的软件,都是舅舅拉回来卖的。杜天明连忙站起来鞠了一躬,舅舅对不起,我玩了您的游戏没给钱,全都是皮皮给我的光盘。舅舅哈哈大笑:我就说为啥我生意做不下去了。


2007年,刚好十年,舅舅北京的代理公司停运了,杜明天对此十分内疚。自此舅舅回到小镇,开了一家真正卖电脑的小店,但日常主业是打印和复印。杜明天常来玩,舅舅说,没事,这里的游戏都是花钱买的。杜明天也常跟着舅舅去广场散步,大多是傍晚,舅舅给他讲很多故事,包括这个广场的来源,以及发生在广场的恐怖故事。


披风岗桥头的张友峰认识不?(“XXX的XXX认识不?”这是舅舅所有故事的开头,难以想象一个远离家乡十年的人,会以小镇说书人的身份自居。)张友峰是桥头新乡纺织厂的纪律检查组办事员,1999年刚从城里的大专毕业回来,负责厂里员工出勤考核。张友峰从周日谈恋爱的社会青年,正式晋升为所有傍晚都昂首挺胸围着“老太太”散步的大人。刚入职的张友峰没有成家,厂里的女同志常给他介绍优秀女青年,创造了不少在广场散步的机会,这种场合,一般是四个人并排走,张友峰和优秀女青年在左右两侧,中间是两个拉线的介绍人,走着走着可以逐渐过渡为前后两排的方阵,男女青年走在后头,正儿八经聊一些厂里食堂菜色和国家方针政策。最后就趁着夜色将阵型打乱,随着各自不同的革命情操自行安排队形,往往张友峰披着夜色从西门独自回家,像当年打群架一样。但1999年6月18日这一晚,张友峰没有匆匆逃走,因为对方是个很吸引他的女人。这个女人叫?叫?


舅舅想了半天,忘了,不重要,好像是付霄什么的。


付霄是外地人,从上海念了大学来这里,个子很高,比张友峰还高一点。长得不难看,但那年29岁,属于小镇中女青年和女同志分水线上浮7年的水平,也是桥南小学二年级家长会的平均年龄,她因此成为毛阿姨手中排名垫底的牌,迫不得已给张友峰尝试一下能不能发展革命友谊。


张友峰居然没有逃了。据他自己很多年后的说法,对方吸引自己,是因为她有着丰富的科学知识。付霄是百货公司的正式员工,干了7年出纳,兼组织委员,平时没事就看自己专业课的书。张友峰关于月亮潮汐和光速的知识,就来自于付霄。总之张友峰喜欢付霄。付霄性格内向,在单位一般每天只说五句话,要是这天领导来谈心,那就多说几句,份额从后面几天里扣除。但是她遇着张友峰就说个不停。第一次散步的时候,两人走了很久,走到人潮散去,乌云也散去,只剩下月光照着“老太太”。深夜子时,两人爬上“老太太”拐杖旁边的空位,看天,张友峰认真地听着进化论以及关于宇宙的猜想。过了三个月,国庆节第2天,两人结婚了。结婚当晚大伙儿闹新娘,让张友峰当着大家说新娘子最性感的地方。张友峰拿着麦克风,大声说,付霄最性感的,就是她教我的知识。这句话成为我们当年最好笑的段子。


舅舅,你不是97年就去北京了吗?你1999年笑啥呀。


舅舅愣了一下,说知道什么是修辞吗。


不知道。


修辞就是在原本枯燥的事实上加那么点佐料,听起来就生动点。所以我这是修辞知道吗。


不是很生动呀。


那就不修辞了。


杜明天说那继续吧。


婚后第二天付霄失踪了。张友峰着急,满世界熟人问了个遍,没人知道新娘子去了哪。报警了吗?没有。因为付霄留了条子说,友峰,你很好,我也不错,但是,对不住,我要回去,别等我。付霄在镇里没有亲人,有朋友,但不亲近。连百货公司都说并没有她详细信息,档案没调过来,说是在上海人才市场挂着,手续办不下来。张友峰还去了上海,没找到便回来继续当纪律检查组的办事员,白天还是那样,,看着天不说话。


这属于恐怖故事吗?


没讲完呢。


1999年12月31日,千禧年最后一晚,张友峰不见了。那天是跨年,镇里突然时兴所谓的倒数。可能是城里来的玩法,也可能跟东边教堂那边什么活动有关。广场很多人,大多是青年人,同是青年人的张友峰看起来就像老人,坐在铜像旁,看着天。快十二点的时候,有人在桥头放烟花,倏忽一下,整个广场的人头抬头看,砰一声,又砰一声。烟花放完了,有人发现铜像旁边没人了。从此张友峰就在镇里消失,跟付霄一样。


他也离家出走了?


往恐怖的角度去猜。诶唷!可怕。舅舅说完抱着双臂耸着肩。


于是这个不知道恐怖在哪的故事成为杜明天关于广场最恐怖的记忆。可怕可怕。但可怕在哪呢,诶唷。杜明天在成长的过程想象过不下十种可能性,比如付霄是画皮,回来带走了张友峰,比如付霄是外星人,回来带走了张友峰。后来舅舅提示他,仔细想,为啥是1999年最后一天。杜明天想了很久,难道说付霄是千年虫?舅舅若有所思点点头。



舅舅的故事总围绕这个广场。但也有舅舅不知道的,杜明天跟他分享了一个秘密。2006年杜明天三年级的暑假,他跟皮皮约在广场踢球互射龙门,以此来定夺今年世界杯是英格兰夺冠,还是巴西夺冠。但是皮皮没来,后来皮皮说那天刚出门就被老爸逮住写作业去了。所以世界杯冠军悬而未决,杜明天自己踢球。突然有人过来把皮球踢开,滚到了铜像底下,三四个人按住杜明天的肩膀,不得动弹。


是几个初中生。一个长头发的,问道,有没有零花钱,先跟你融点。在这个广场,初中生对小学生说“融点”,字面意思是“跟你融资”,也就是文明一点的打劫,不会还你的。杜明天长大之后在某银行实习,发现这个词的本意还真就是打劫的意思。


杜明天还没回话,抬头看见烂仔有四个,一个长头发,一个光头,一个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擎着烟,大拇指顶着太阳穴,漫不经心摇头晃脑看广场周围行人,还有一个就是阿荣。杜明天认识阿荣。


杜明天住在院子的东面,阿荣随他爷爷住在院子的门卫室。阿荣比杜明天大5岁,但在去年的野球场两人都踢后卫位置,杜明天是左路,阿荣在中间,没人能带球过阿荣,于是都喜欢打杜明天这边,好突破,被进球了之后所有人都怪杜明天跑得慢,没身体,只有阿荣不说话,默默拎着杜明天的书包陪他回家。


于是杜明天想着,阿荣应该认得自己,四人不会劫自己的钱。阿荣是最高的一个,四人都穿着隔壁初中的校服,但只有阿荣穿着烂开口子的波鞋,没有飞仔的气派。


阿荣从小就很穷。阿荣爷爷是小区的保安,其实就是院子大伙合计找的一个看门人,一个月工资够吃饭喝酒,不够多一个人的开销,阿荣用的东西都是院子里各家各户给的。杜明天的妈就给过阿荣几件袖口裂开的外套和一个蓝白色的玩具车。阿荣经常被他爷爷打,他爷爷总在他身上看到儿子的五官,骂得很难听,似乎有什么无法逾越的过节,归根结底跟金钱有关系。那时阿荣却总咧开嘴笑,满不在乎。即便被打哭,但只要看见大家拿着足球在门口等自己,阿荣就立马笑着跑出来,眼睛还是红的,鼻子还是红的,只有手臂是青紫的。阿荣的手臂保持扫帚抽打后的痕迹,形状位置不一,总是会有几条。


杜明天每年过年都有很多压岁钱,其他小朋友也是。寒假的时候大家会聚在一起吃干脆面,一人买好几包,双手合十虔敬地祈祷可以抽个“及时雨宋江”,每每都是索然无味的豹子头或石将军。阿荣不积攒卡,只积攒别的小朋友吃剩的面带回家。寒假后开学,大家零花钱都用的差不多,没人买方便面,但阿荣还在吃积攒的面,大部分都已潮软。有一天,阿荣拿了一张小李广花荣给杜明天,那是仅次于及时雨宋江的罕见卡,杜明天很开心,激动地把《十万个为什么》第3、5册送给了阿荣做回礼。阿荣不要,问能不能借他的球鞋踢一场球。杜明天的球鞋是阿迪达斯,不是很贵的款式,鞋钉坏了两颗,后脚跟也磨损了,到那年生日何阿姨肯定又会再送一双所以并不十分爱惜,但有三条杠,足以让阿荣羡慕。


在小镇一场校际足球赛上,阿荣穿着阿迪达斯,从后场跑到前场,来回奔波,进了两个球之余,没让对方一个人盘球抵达后场。赛后阿荣把鞋子装在一个“莲香楼月饼”的纸袋里,还给杜明天。杜明天心头一热,说送给你了。阿荣不要,说这个太贵。杜明天说你不要我就扔啦,反正我也有新的,说完把袋子塞回给阿荣就走了。说实在,杜明天也嫌鞋子臭。


之后好几天,阿荣没有出现。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出现了更多的抽打痕迹。连眼角都紫了。阿荣掏出一张玉麒麟卢俊义,说你先拿着这个,没找到宋江,等以后找着了再给你。杜明天问他这几天去哪了,阿荣就咧着嘴笑说,去找卡了。杜明天顿时很难受,一种夹杂亏欠和心酸和同情的难受,便说鞋子我送给你,你不用找什么其他的来还我,没事。阿荣不言语,很久都没说话。


再后来,阿荣的爷爷因为酗酒被开除了。阿荣再没上学,而且没有出现在广场的足球赛里。据皮皮以前说见过一次阿荣,但已经是帮派里的人,可怕得很。而这天杜明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帮派身份出现的阿荣。舅舅问,后来阿荣保了你?


杜明天摇摇头,他们还是抢了一百块钱,是买书的钱。


阿荣没说话?


说了,他说,“该拿拿,不用讲究我。”


杜明天很生气,犟着要抢回来那一百块。但是那个光头,一看就是个领头的,眼神凶,一把揪住杜明天扔到地上,扬长而去。阿荣一直低头,跟着走了。


“我那天在广场站了很久,钱被抢了我心疼,但不至于哭,人被打了肉疼,也不至于哭,但阿荣那样,我真的快哭了,但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杜明天一字一顿地说道。


舅舅叹了口气以为故事结束了,杜明天继续讲。


第二天皮皮来家里找杜明天,把一百块钱给他,说是阿荣早上给的。皮皮说,阿荣头都肿起来,青紫青紫的,手里揣着一百块,吓死我了,他说这一百块钱是欠你的,让我交给你,他可能要去趟城里,说城里有个亲戚搞建筑。


舅舅问,阿荣跟那些人打了一架?杜明天点点头,可能是吧。


阿荣好像还说,差一张“及时雨宋江”,城里可能找得到。杜明天叹了口气,叹了一口十岁少年的忧愁:“小浣熊今年都不出水浒,改灌篮高手了。”


舅舅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杜明天说,后来你哭出来了吗?杜明天没说话。舅舅指着铜像:“趁没人的时候,坐在老太太拐杖底下,会哭得舒畅些。”



2017年杜明天大三,在省城的银行实习,一个加班的晚上,接到皮皮电话,说广场要拆了,才想起以上的这些事来。


现在舅舅依旧单身,开着电脑店。但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散步了。杜明天坐在银行大厅的排椅上,给舅舅店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听起来语气苍老的声音,问找谁?杜明天说找李朋川。然后另一个听起来语气苍老的声音接了电话,是舅舅,但又不是那个说书人舅舅。两人在电话来来回回几句热闹的寒暄,撑起孤独又尴尬的磁场。杜明天在一阵沉默后突然进入主题,讲了广场的事。


嗯。听说了。年底就要拆。连铜像都要拆。


那你怎么办?还能找到散步的地方吗?


不散了,早就不散步了。


不等了?


舅舅停顿了很久,恢复说书人舅舅的语气说道:等还是可以继续等的。


放下电话,杜明天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没起名字的时候人们管那里叫胡辽广场,后来大家戏谑着称为胡椒广场。怪不得舅舅说,那里哭得舒畅些。杜明天脑海里闪过胡辽、阿荣和修辞中的张友峰,他们应该都曾在那铜像底下被月光呛得眼泪直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