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杨家的月光||杨立宇

那些月光，是杨家的。

一个大红月亮，躲在旺哥家的榆树后面。红月亮里面，也栽着一棵老榆树，树下坐着一个纺线的老婆婆。仔细看，老婆婆的左臂一屈一伸的。村庄静下来，人们屏住了咳嗽，仰着脖子看老婆婆在月亮里面纺棉花。

月光很快在地面铺上一层白色的宣纸。脚踩在上面，仿佛有轻雾腾起。半个村庄的男孩子女孩子都聚集在发子爷的院子里捉迷藏。村庄太小，孩子很少，不聚在一起玩不起来。我一下子被荷姐捉住，她怕我挣脱跑掉，紧紧地抱在怀里，在我脸上头上摸，有甜甜的呼吸喷到脸上。她摸了半天，然后大声叫出了我的小名。我于是被蒙上眼睛捉别人。眼被捂得太严实，我在黑暗中摸了半天也捉不到人。芸姑走过来拉住我，说：我看看。说着动手给我整理。芸姑歪着头对那些孩子们说：捂眼布斜了，这样他能看见咱！捂眼布是芸姑的红纱巾，刚才被他们折成厚厚一叠捂在我眼上。芸姑把纱巾展开，薄薄地给我捂上。我看月光下的他们就清楚了。我一开始装作看不见，胡乱摸了几下，很快盯住最小的玉立追下去，很快捉住她并喊出了她的名字。我解放了。月光映得芸姑的脸白得如霜。她冲我笑了笑。

我们后来就改变了玩法。不再是蒙上眼睛捉人猜人，而是大家藏，一个人找。门后面的黑旮旯，墙角里的草堆，臭哄哄的茅房，都是藏人的好地方。为了藏得严实，我干脆壮着胆子，藏到村后面的草垛里。藏在里面偷看外面，世界很奇妙。月光下的村庄睡着了，薄雾中似乎要飞起来。我想，村庄要是飞起来，会不会撇下我不管呢？这样一想，心里就有点害怕。过去了几袋烟的工夫，月亮已近正南，比吃完晚饭时小了许多，里面纺线的老婆婆看不大真切了。我觉得，，都在睡梦里游走着。脚轻抬轻落，不发出一点声音，到了嗓子眼的咳嗽，咽口唾沫压下去，绝不能出一点动静。旁边一只老鼠探头探脑，见我在看它，倏地跑了，一丝声响也没有。老鼠鬼得很，心眼多得连猫都赶不上。它看见我抢先占据了这个草垛，干脆奔向了另一个。村庄的后面是一个连着一个的麦场，再就是，一个挨着一个的草垛。

我睡了一觉，踩着薄薄的月光回家。

我家大门虚掩着，我一推就进去了。门轴都朽了，开关一点声响没有。屋门半掩着，我小心翼翼地进去。我怕父亲骂我。父亲很少骂我，即使他很生气。可正因为这样，我越怕他骂我。他要是骂我一句，哪怕是一句，我也会很难堪，很难受。进到屋里，一截月光就落在距离北墙两步远的地方。此时，方桌下面的一只蟋蟀突然停止了歌唱。那个家伙，夏天开始后不久就在那里唱，在我和父亲不说话的时候，它就扯起嗓子唧唧地叫个不停。父亲的突然一声咳嗽，它就立刻收回去。很多次，我趴在方桌下，企图看看这家伙在那里的得意样儿。我循着声音去找，可一激动，呼吸加重，它闻到了我嘴里浓浓的大蒜味儿，我刚趴下，它就闭了嘴。我估计，这家伙借着月光，偷笑我呢。月光散落在桌下。那只蟋蟀躲在旮旯里，盯着屋外那轮明月，裂着小嘴，小心谨慎地叫着。而我父亲，此时鼾声如雷。这只蟋蟀早已习惯了父亲的鼾声，不管这鼾声是突然停住，还是半天没有声息，也不管又怎样突然蹿起，它都只管唱自己的。

我躺在炕南头听着蟋蟀唱，难以入睡。父亲在炕北头翻了个身，好像骂了句脏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拿着说脏话当饭吃，连做个梦也改不了。父亲面朝里躺着，借着月光，我看见他右脚心的那块泥片还在。中午他脱下鞋蹲在椅子上喝茶时我就看见了，不成想一块泥片竟有这样大的粘性。我听见邻村一只狗咕哝了一声，也没有别的狗响应。这只狗应该觉得很没有面子吧。

杨家此时只剩下皎白的月光。

没有脑子的人睡眠总是很好。父亲就是个没有脑子的人，所以他的睡眠一直好得很。到了睡觉的时候就睡觉，一闭上眼睛就睡着。到了该醒的时候就醒来，一睁开眼就下炕。我在黑暗中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父亲已经穿好了上衣。他没有打哈欠也没有咳嗽。方桌下面那只蟋蟀依然在唱。父亲没有像往常喝一口温水，他直接走出屋门，轻轻把门带上，一截扑进来的月光瞬间又被赶到了外面。

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运了一下劲，背起一捆笤帚。他准备了许多天了，他要背着这捆笤帚，走高粱地，穿沟底，进城卖钱。父亲背起笤帚，出大门往北去。村庄的北面和东面，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和勾勾连连的河沟子。

我觉得，杨家的月光们都跟着出了村。它们一个个兔子似的抢着窜到父亲前面，照亮父亲走过的路。

主编/制作：林一苇   责编：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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