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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推荐 | 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发凡》

2022-07-16 19:20:20


中国文学欣赏发凡


傅庚生著

傅光编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12
页数: 314  定价: 49.00
ISBN: 9787108059833



钱钟书:庚生先生大著,夙所研诵,心仪已久。与光先生当有乔梓之谊,家学相传,益深忻佩。


霍松林:传世君犹馀凤髓,说诗谁更解人颐。


陈贻焮:先师论学,自出机枢,折中当理,妙达古人之诣,以成一家之言。



作者手迹

 

编者按:《中国文学欣赏发凡》采撷傅庚生先生自《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出版后直至1962年二十年间撰著的与文学欣赏相关的文章,汇为一编。其写作是在作者的名作《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之后,所以不少内容都有作者新的理解与发挥,可以说是更进一境了。


本书并非简单地将这些文章罗列汇编,而是仍因《举隅》釐为廿六章,将文章编排在二十六个题目下,一是使全书整齐划一,更具条理;二是内容上由浅入深,易于收循序渐进之效;三是与《举隅》更易两相参证,比并阅读。如《发凡》的《了解与欣赏》与《举隅》的《精研与达诂》、《发凡》的《风格与人格》与《举隅》的《善美与高格》、《发凡》的《深隐与卓秀》与《举隅》的《辞意与隐秀》、《发凡》的《言辞与声韵》与《举隅》的《重言与音韵》等等。且《发凡》第一章《文学与要素》可说是《发凡》《举隅》两书的总纲,也是作者文学欣赏的总依据。两书可谓珠联璧合、若合符契。


顾名思义,“发凡”者,乃是发凡起例,以明文学欣赏循序渐进的过程;“举隅”则是给予欣赏的例说,希望读者可以隅反的。《发凡》是以语体文写作,更多适合今天的读者,而且指出欣赏须从自我人格的驯制开始。读者由“发凡”而“举隅”,从文字上说,是从语体而文言,对于言语的适应也会更加容易些;从内容上说,自“发凡”入手,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欣赏的眼界自然逐渐开阔,再读“举隅”的例说,会更容易把握其方法与脉络。由《发凡》拾阶而上、观其大意;再到《举隅》登堂入室、探骊得珠。


“修辞立其诚”,不仅是做人的根本,且尤是学文的先导。先生指出欣赏须从自我人格的驯制开始,而本书于端志、明诚等立身务本的精神,亦独多阐发。故今摘取第十一章《情辞与本色》以飨读者,读者亦可与《举隅》之《深情与至诚》比观。

傅庚生先生题写扇面

 

情辞与本色


文学创作离却了诚便一无是处,“修辞立其诚”遂为亘古不移的铁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至诚的作品便自然有一种动人的力量,震撼人们的心魄。反之,艺术的手腕尽管高,话说得尽管堂皇,若是透着一星儿的“反诸身不诚”,结果便是“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顾亭林说:“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醉’,既而‘如噎’,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诚的表现连啰嗦都算好,伪的表襮愈“汲汲”偏愈糟,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文学艺术的意境原是情思灵性迸射出的电光石火,把这意境表现出来,便如适逢其会地拍下一帧照片;倘若是未曾感光的底片,会印晒出什么画面呢?这叫做“不诚无物”。作者真挚的情感映现于作品中,那作品才是有了生命的、着了色的,是桃花自然它便红,是梨花自然它便白,各有各的情趣,各有各的本色。

    

唐顺之给茅坤的信上说:


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他虽只是重视文学内容而轻视其形式的说法,立论稍嫌偏陂,但是提到本色的高卑,是颇有道理的。我们可以这样说:文学的内容形式原是不可强分的,由情思灵性凝聚而成的本色却是不可强同的。文学创作各有本色,也有高卑的不同。本色高是情知合无间、真善美浑同如一的境界;本色卑是自觉或不自觉的尘俗迂陋,或是低级趣味的。我们也试把陶、沈二人的诗比较着看,不必管它们形式上的自然或琢饰,只就内容着眼,已可见出情思上的超凡或尘俗了。

    

陶潜《饮酒》诗之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恬适自然!“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是何等的胸襟!明道的人还用什么矜持与造作,只是坦荡荡地有什么便说什么;由于人格的醇美,诗的格调自然便高了。

    

试再读沈约的《直学省愁卧》:

    

秋风吹广陌,萧瑟入南闱。愁人掩轩卧,高窗时动扉。虚馆清阴满,神宇暧微微。网虫垂户织,夕鸟傍櫩飞。缨珮空为忝,江海事多违。山中有桂树,岁暮可言归。


“虚馆清阴满,神宇暧微微。网虫垂户织,夕鸟傍櫩飞”,作者在孤寂的环境中,非但领略不了“虚室绝尘想”的物我两忘恬适之情,反而觉得当直无事的百无聊赖。“愁人掩轩卧”,正是一片热中没个安排处;“缨珮空为忝,江海事多违。山中有桂树,岁暮可言归”,自然是自欺欺人的口头禅了。他也许有“归欤”的臆念,而激成这臆念的却不过是嫌官小而已;满肚皮的青紫,诗的本色哪得不卑?

    

我并不是说隐逸的诗本色便高,廊庙的文学本色便卑。前者若是欺世盗名的,便永也难脱俗浊;后者果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之志的,也必不失为高格。试看杜甫的《北征》: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这不忘君国的诗情,读起来令人生敬;充沛着伟大的同情,自别有一番光景。


再看王维的《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独坐时心还不曾闲,伪装着似有不求人知的豁达,其实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到底又不甘寂寞,终于借明月相照来“慰情良胜无”。说了“幽篁”,又道了“深林”,掩藏得唯恐不密,究竟那一片忮求的心未曾打叠得起,只想用文辞欺人罢了。

    

文学的风格即人格,本色高卑的等次是可以画一百种分数的。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在不知不觉中它便流露出来,唯其不可掩才名之曰本色。“唯大英雄能本色”,在文学作品中修辞立诚以表现自己的本色,正需要有大的勇气;很多人只能吞吞吐吐地、遮遮掩掩地写出些连本色都表显不出的模糊朦胧的文字。有的敢于大胆来表现,为了情才学识不足以称之,又要暴露出本色的粗俗。所以仅有表现的勇气还不够,“是真名士自风流”,风流的情趣才是构成美的诗格的因子。这流风美韵唯一的条件是真,名士的派头是不好冒牌子假充的。自家逞强去效法英雄,难免要沦于粗犷;顶名冒替去做名士,往往只能招供出自己的浮滑。英雄本色与名士风流倚于天赋的才情者居多,不可强几;人们可以下一番功力的,便只有勉为积学的君子了。

    

这些空洞的、原则上的话愈说愈不分明,还是举实例来讲罢。杜牧有一首《题桃花夫人庙》诗: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称许绿珠的坠楼殉主,以责让息姬的不能舍生取义,话说得还俏皮,“脉脉无言度几春”,对这遭人蹂躏无可如何的息夫人也寄以偌大的同情了。所以这首诗的格调,可以说是漂亮而不嫌刻薄。他的《金谷园》: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情辞的飘逸潇洒,就更骎骎乎而向上了。这些都是杜郎名士风流性格的涌现,须学不得。然而竟有诗里的野狐禅袁枚他偏要推衍这种诗情写一首“咏绿珠”:

    

人生一死谈何易,看得分明胜丈夫。犹记息姬归楚日,下楼还要侍儿扶。

既浅俗,又儇薄,这自逞才子气的袁子才,诗的本色自来就是如此这般卑不足道的;他的“性灵”完全是低级趣味!牧之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是多么倜傥不群的名士风流,子才的“若道风情老无分,夕阳不合照桃花”是何等憨皮涎脸的倚老卖老!他俩都曾尽情地露现着本色,一经露现,便也泾渭分明。

    

《唐诗纪事》上载有一段:

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侈,洛中名士咸谒之。李高会朝客,以杜持宪,不敢邀致。杜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李不得已邀之。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气意闲逸,傍若无人。

    

《随园诗话》上载有一段:

乾隆戊辰,李君宗典权知甘泉,书来,道女子王姓者,有事在官,可作小星之赠。予买舟扬州,见此女于观音庵;与阿母同居,年十九,风致嫣然。任予平视,挽衣掠鬓,了无忤意。欲娶之,而以肤色稍次,故中止。及解缆,到苏州,重遣人相访,则已为江东小吏所得。余为作《满江红》一阕云:“我负卿卿,撑船去,晓风残雪。曾记得,庵门初启,婵娟方出。玉手自翻红翠袖,粉香听摸风前颊。问姮娥何事不娇羞?情难说。既已别,还相忆;重访旧,杳无迹。说庐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笑平生双眼太孤高,嗟何益!”


看一看他俩的生活,一个是放浪形骸之外,不拘行检,大踏步地走去走来,“濯清涟而不妖”,抓得起,放得下;一个是狂狂汲汲,却却前前,一会儿装聋卖傻,一会儿又抓耳挠腮。再比较着读他们的诗词,一个是兴到之作,吟过便了;一个像煞有介事,伪冒多情。本色的高卑,真有云泥之判。

    

王昶《湖海诗传》里说:“子才来往江湖,太丘道广,不论赀郎蠢夫,互相酬和。又取英俊少年,著录为弟子,授以《才调》等集,挟之以游东诸侯。更招士女之能诗画者十三人,绘为投诗之图,燕钗蝉鬓,傍柳随花,问业请前。而子才白须红舄,流盼旁观,悠然自得。亦以此索当途之题句,于是人争爱之,所至延为上客。”由“杜郎俊赏”学到他这样的颜厚不自忸怩,不怪章实斋要骂他“小慧佻薄”了。可见文学固然要能表现出作者的本色来,要紧的还是如何使这本色往高处走。大英雄真名士既然是不可强相跻攀的,人们就该积学储宝,培育淳至的感情,收其放心,走上君子的途路;袁枚却是步入魔道了。


我们试再读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诗:

    

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一片醇挚的同情心,充分地表现出恕的品德,它的本色如温润含蓄的玉石一般,便是诗中的君子;小杜的“细腰宫里”可以比做晶莹透彻的冰与水精,透露着英气,不消说是名士风流的本色;袁枚的《息夫人》却是诗国里的小人。

    

《随园诗话》还有一节说:“写怀假托闺情,最蕴藉。仲烛亭在杭州,余屡为荐馆。最后将荐往芜湖,札问需修金若干。仲不答,但寄古乐府云:‘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这家伙也是个浊物,正和袁枚声应气求。他们都是“肉麻当有趣”的,所以一个才能把如此“言之丑也”的歪诗寄以代书,一个便居然也激赏它的“蕴藉”;可谓难兄难弟了。还是一读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诗来廓清这魔障罢: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才当得起“蕴藉”二字。区区烛亭胸中有什么丘壑,强自效颦罢了。朱诗里的“停”字、“待”字、“低”字,都具有贞静的品格,自是读书人的本色语。前面那首歪诗里的“惯”字、“抱”字、“细”字,都反映着俗恶不堪的心曲,自又是市侩的本色语。试把他们比拟的意旨抛开,只就两诗的正面描写说,贞淫雅郑,已自不同。

    

贞静的品格,须是从学问中来。虽未必如名士风流得着不得丝毫的勉强,而一分一寸的尺度却也紧跟着人们的工力走。这里所说的工力,并不是指着艺术的技巧、描写的手腕。技巧的娴熟只能帮助本色的表现,于本色的卑俗是无补的。刘熙载《词概》上说:“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王静安《人间词话》上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娼伎之别。”可见艺术上的技巧只能在表现上奏技,本色的高卑却系于作者的情思之本。我们且来看欧阳修的《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她在迟伫着“真个怜惜”的心上的人儿!一阵雷雨交加,怕阻遏了良人的步履,荷声碎,人心也碎了。好容易盼到傍晚,天才开霁,她便倚定阑干等候着,一直到月上东窗,还兀自在那里痴望。燕子飞来,在画栋上俯瞰着月光下屋内的几宗物事,都是反光较强的:玉钩低垂着,双枕虚设着,月光洒在平净的簟席之上,空无所有,只有一支不知什么时候从她发际堕下的金钗横放在那儿。这“堕钗”含蓄着主人家重重的心事,昨夜的“辗转反侧”也是由它向我们交代清了的。透过这经济的描写手腕,把含蓄的情思,贞静的品格,都表现在这里了。这一阕词就是意境上见功夫,趣味中出心性的绝好例证,我们分明见出作者的学识素养能够激荡心源,创作趣味乃能似此的皎洁,一尘不染。再参校着读周美成的《南柯子·咏梳儿》:


    桂魄分余晕,檀槽破紫心。晓妆初试鬓云侵,每被兰膏香染,色深沉。  指印纤纤粉,钗横隐隐金。有时云雨凤帏深,长是枕前不见,殢人寻。


从一柄梳子勾引起如许多的无题事,联想愈转愈深邃,情趣越来越下流。“淑女与娼伎之别”,只在这“堕钗”与“堕梳”上。美成平生过着“疏隽少检”的生活,这些“纤纤”“隐隐”“枕前不见”,正是他诗材的武库,低级趣味便也形成他词风的当行本色了。我们如果相信欧阳永叔有诗人的生活,那么,周美成的生活就该是艺人的。


文学是人生的表现。希望文学的本色高,先须有严肃而洒脱的生活;归根结蒂,又落在一个“诚”字上。


    19468


END


有别于传统的诗话、词话

吸纳前人前说的基础上

这是一本个性独特的古典文学欣赏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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