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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枪拍案惊奇(三) | 幽斋悠哉 小说

2021-12-27 21:5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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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枪拍案惊奇(三)


文 幽斋悠哉



十二

 

一场后来被称为“末寒风雷”的剧变在这年的冬末爆发。

很多人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时,多用“明杖烛夜,瓢可填牢”来形容。意思就是晚上到处都是火把,牢里的犯人实在太多,。无数人受到牵连,大大小小的帮会堂口一夜间消失。街头巷尾,厕底沟边,时不时会出现几具死相惊怖的尸骸。

这一乱就乱到了第二年春。人们引为谈资的时候,这些事的尾声还在发酵,膨胀。割划重组,各大官衙也几乎换了遍血。皇帝照样上朝,百姓照样过日子,死掉的活着的都各按各的轨迹骨碌着,直到杨花四起,一切如新。

没人记得这场变乱起于何人何事。

 

赵锏醒来时已近岁尾。

他一直试图清醒,然而浓重的痒意和倦意把他困在梦里。周遭漆黑,他和看不见的爬虫撕斗。它们抓他的心,挠他的肝。他拼命想把每一只攀附在脏腑的虫脚扯掉;他拼命撕,它们就拼命挠,一直把他束缚在梦里不准醒来。

恶梦持续了十天。

他微微可以睁眼的时候,眼角已被眼垢堆满,像是缝住了眼皮让他睁不开眼。一只清凉的手一直用一块清凉的软布帮他擦拭。那是桑叶和金银花的味道。掌心很硬,摩擦着他的颧骨,一种更加奇郁的香味让他安宁下来。

他知道他还活着——她也是。

他恢复感知之后,那种痒意仍盘踞在体内某个角落。另外一双手给他施针,在他头上插满金针。当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那模样活像个裁缝用的针插。针是空心的,不时有金色的液体从针尾溢出。

秦海西看着他笑。一种绝美的微笑。她眼窝更加深了,鼻梁更加挺,十几个日夜似乎都在这陪着他,给他擦眼,给他消痒。

“我中了什么……”赵锏能说话时舌根还在发痒。

“你捅了大娄子。”秦海西给他干涸的嘴里喂水。

赵锏记起那晚——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那么金陵现在该乱了,乌衣巷和八扇门……他厌恶地把这两个名字从脑海里挥掉,他说:“娄子再大也是别人顶着,这事已经开始了吧,我真庆幸躺在这而不是在外面拼命……”

“你的话变多了。”秦海西暗暗叹息着给他擦去针尾滴下的污痕。

“我死了一回。”他瞪着她,“发现自己以前说得太少。我怕许多话来不及说。”

“现在风雨满城,”秦海西想了想,还是告诉他实情,“前天巷里的两个把头死了。咱们的舵口被督捕司抓了一批人。连漕帮都被牵累,损失了几条船。老杜的人都疯了,要把人往绝路上赶。”

“孙爷自然有应对的办法。”他丝毫没感到惊讶,他把自己从枕上拔起,靠坐在床上。这时他才有些惊愕,周围是一圈帷幔,床顶的空隙中似乎罩着幕布,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督捕司现在没了掌头的,上下也乱了。他们的一个员外郎昨天坠马,发了头风猝死;提牢厅的两个监司、审刑院的令史,一个喝多了摔进茅厕溺毙,另两个突中鬼邪,现在也抱恙请辞了。”

“这些都是杜轻诗的人。”她说。

她轻描淡写,仿佛这些人的死和乌衣巷并无关系。赵锏暗自惊骇,孙爷的手腕就是这样可怕,可以明里雷霆,也可以暗中霹雳,长挥短洒,游刃自如。金陵少了谢骓,只怕再没有一条刚柔相继的“囚龙索”可以困住这只手了。

“八扇门终于要清洗了……”他竟然感到一丝欣慰。他为康宝抓住一个机会,孙爷的报复正在给八扇门换血。康宝少了掣肘,可以集中力量对抗孙爷。下面就看他们到底谁的手腕更高一些了。

“火别太大才好,”他像是自言自语,“别忘了那两头老虎。他们虽然没什么见识,可毕竟是军伍,如果烧到了防军,两边都不好收场。”

“那些事你就少操心吧。”秦海西站起身,走到帷幔旁的一张木桌前,放下水碗说,“多亏了葛大夫,要不是他的金篦锁头术,那毒就把你的命给痒掉了……”

“给谢小仙插针的那位?难道她也中了毒?”

“她只是身心受创,有些糊涂罢了,你可不一样。外面的事你不用管,早点好起来就行了。”

“我到底中了什么毒。”赵锏想起那晚的簧响。

“痒。”她叹了口气,仿佛仍在后怕,“这毒就是一个‘痒’字。中者立痒,五脏六腑、经络百骸都会生起针眼大的疹粒,却又无处可搔,最后、最后据说肝胆都会长出牙齿,互相啃咬来解痒。那时人也死了。”

一种深邃的寒意从赵锏发根升起。他想到杀死谢骓的“刺马”。这些惊诡奇骇的剧毒简直匪夷所思。他骇然说:“是?我听见弩机的响声。”

“是。”秦海西在那站了一会,似把几枚闪着蓝芒的箭头扔进抽屉。

“我觉得这事不简单,”赵锏觉得脏腑又在“痒”。他试图令脑筋清晰起来,半天才说,“这毒和‘刺马’虽然毒性不同,阴诡却如出一辙,若是拔虎营所有,那谢王孙的死或许和他们有关……”

“你已经不是捕快了。”秦海西打断他。她的眸色有些不悦,仿佛在恼火他穿着乌衣还在断别人家的案,“葛大夫明日还来下针,他说你得静养,‘清神寡虑’才行。”

“我静不下来,我想再睡个几十天,可现在这些事都逼我去想。孙爷派下这么大手笔,最后怎么收场,搁你又会静得下吗?”

“手笔……怎么个孙爷的手笔?”

“字条。你没收到孙爷的字条?”

秦海西静静望着他。她的确没收到什么字条。那晚事发突然,她全凭机敏急智,才和他进退濡沫。她眸子里的海突似卷起一片轻浪,但又瞬间一片宁静。

她说:“算了,那些事迟些再说。”

她取出一丸药化在碗里,喂他服下。赵锏不禁红了脸,涩然说:“叫你这么劳累,我……我……”

他的舌头又讷讷地笨了起来。

秦海西无声地笑笑,眸里的暖色告诉他那些笨话有多么多余。她看了他一会儿,说:“答应我一件事,不要下床,不要出门,我晚些再来看你。”

“你……你要走吗?”

“有些事必须要走。”

她把药碗放回木桌,掀开帷幔出去的时候,眸光蓝里透白,恍如已冻至深髓,潜寒千尺的冰穹。

他躺在床上,根本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药劲很快让他又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她果然又出现在床头,他不知睡了多久,周围点着灯。他很想问问外面究竟怎样了——他知道自己肯定在巷里的某个院落。他想知道乌衣巷上下是否忙着备战,还是孙爷另有妙策来平定这场亲手搅动的乱局。

第二天她来得很早,带了大夫给他施针,还带了清粥小菜。清瘦的肉丝和着鲜菇,味道好得就像他饿了十年。那天她走得也早,来得更晚。第三天她来得又更晚,甚至来不及等他吃完粥,便行色匆匆地走了。今晚她没来。

今天晚上赵锏可以下床了。

几日的针药让他身躯有点飘。其实他早可以动弹了,只是,他记着她的叮嘱。他也想让自己快点生龙活虎。所以一直忍着,他知道乌衣巷的三当家这些天肯定忙坏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好起来为她分忧。

他是她的副手。

想到这个他心里又有些飘,身体却更加急了,他找到他的枪,一双血迹隐隐的银枪还来不及擦亮,和皮鞘一同窝在床尾。

帷幔把这张床围成一个很大的单间。他坐在床头借着灯火擦拭枪刃,觉得自己就像个在军帐中挑灯看剑的将军。葛大夫说这种毒忌风,今后就算好了,染上风寒又会痒上几天。

帷幔把他与世隔绝,这让他第一次觉得风竟也那样可怕。

 

 

 

十三  一整晚

 

他可以使枪的时候,已是五天后。

这天一早,赵锏把擦得雪亮的银枪夹在二指之间,与肩平齐。手指灵巧地一拨,两条枪翻舞起来,杆上的蟠龙柔顺地在指间盘旋,在帐中掠起两扇银光。“唰”的一声快响,两尾短龙又各自飞回枪鞘。

他估计自己的气力恢复了八成。

除了小臂略酸,一切都还似原来那样轻健。他急不可待,真想立即让她也看到,然而,今天她没有来。

送饭的是两个小厮,还给帐中送进一个硕大的澡桶。他们烧来热水,服侍他洗澡。这倒是他期待已久的事了。他把自己全浸在香汤中,十日之痒带来的尘垢远比他想象的多。他的身条和脸膛仿佛更清瘦了。被老杜的红怜挑出的剑口也都结成一条条细小的硬疤。

沐浴更衣,尘埃尽洗,他坐在灯下却又焦灼不安了。

他决定明天就跟她说,他已经好了。他无法在这继续窝下去。她来得越来越晚,次数越来越少,说明外面的局面越来越棘手,这种时刻他本该在她身边的。他焦虑地走来走去,直到帷幔忽然被掀开。

“怎么了你。”秦海西显得风尘仆仆。

“疏松下筋骨。”赵锏立刻又神清气朗了。

她来得很晚,还带来几样小菜,一坛桂花酒。他不知目前能不能沾酒,不过酒味醇香,比永和居的桂花糖还要浓郁。两盅下肚,他才发现她仿佛也清减了很多。面颊微凹,脸色有点苍白,被短发衬得姿颜憔悴。

但是她的眸子很亮。

今晚她眼中的海特别蓝。

“你——”他端着酒杯,就那样愣愣地瞪着她,舌头又绊住了话语。

“只是想和你喝两杯。”她把酒盅子在他杯边“叮”地一撞,干掉,眸色深得仿佛把酒注进了海底。

“最近你一定忙透了。”他也干掉,入腹的酒令他的目色也深了。

“那也没你累。”她亲手给他斟酒,酒液急促地漫过杯沿,好像已是等了很久。

“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可以——”他笨拙地催动舌头,话语忽然又夹在嗓底。

她在这一刹那把手按在他的手上,直视着他说:“你明天还得静养。答应我在这等着,等你彻底好了,等我来接你。”

赵锏凝视她的海,清削的线条渐渐融释,仿佛他又沐浴在那片深海里。许久之后他才说出大概这一生最清晰的一句话:“我会在你身边等。你在哪,我在哪。”

秦海西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这样唐突的话似令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攥紧他的手说:“我知道,我什么都明白。可在那之前你要等在这。答应我,不用多久,等外面的麻烦全部结束。”

“究竟有多麻烦,难道我就不能出去帮你?”

“已经快结束了,你能帮的就是在这等我。”

“我等不下去……你不知我有多着急,每一刹那每一瞬,都像有一把剑在刺我。我甚至不敢掀开帷幔去看看风有多硬。可我知道下个刹那风还是那么硬!我无法让你一个人在外面顶着风——”

“我就在这。”秦海西打断他,“每一刹那每一瞬。我们有很多时间。”

“很多?可我觉得很少,我不能干等着好几天风才把你吹进来一次!”

“一整晚还不够吗?”

赵锏的酒杯在这个刹那撞在桌上,就像是他也被唐突到了。他紧紧攥住酒盅子,紧紧瞪着她,杯里的酒仿佛她的话一样,涡漩幽深,令人酩酊。

“一……整晚?”

“一整晚。”秦海西的海更蓝了。

他刚刚留意到她今晚穿了件轻薄如缎的乌衣。柔滑的缎子裹着她的身体,薄得恍如一层肌肤,他突然发觉她似乎只穿了件丝衣。衣襟下的颈子宛如一抹象牙。那里面——他焦渴地阻止了念头,一种比酒意更蓬勃的热意烧烫了他的脸。

天还这么冷,她仿佛只为今晚而穿,就像一种暗示与前奏。她的薄丝后面有什么在燃烧,他清晰地看到微醺的热意缓缓尖耸。他觉得自己更烫了——比白天的澡桶还烫——那或者才是只为今晚的前奏。

他端起杯要把这恼人的火浇掉。

秦海西伸出手挡住了他的杯口。

“我们不需要这个了。”她说。她用另外的手从他的指缝拈出酒盅,搁在桌上。然后拈着他的手指搁在她的腰间。那里没有十样锦,只有一个蝴蝶结。

红带子系的红色蝴蝶结。

赵锏透过带子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这瞬间他才知道她和他一样烫,烫得像块烙铁。烫得他不能自己。

他的手指挑拨银龙似的剥脱蝴蝶——她唯一的衣带。里面的肌肤一下吸住手指,热切得似要拖进她的海中。

“每一刹那每一瞬……”她眸亮如星,“今晚都是我们的。”

 

赵锏后来难以回味这一晚的事情。他太醉了,醉得忘却一切,醉得把自己全都投浸在海中,让她把他沉进海底。波卷如丝,轻涛撞楫,以及她如星般的亮眸。

“以后会有很多时间……”最耀眼的时刻她用掌心抵住他的胸膛。

“多得用不完。”他燃烧着也用掌心抵住她的肌肤。

他的掌心也有硬茧,比她厚。他的双猛龙飞枪让他双手都有茧。他知道她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柔弱,她的海足够猛龙傲啸长吟,翻腾击浪。他觉得自己真正轻健极了,比天下所有男子都轻健,就像是干涸了一万年,终于寻到了他的海。

“答应我,好好呆在这。”她在烈斗中咬他的耳垂。

“你在哪,我在哪。”他把话坚决地吻在她的唇上。

这是一整晚之后他唯一可以记起的对话。他们在撕斗中沉沉睡去,交叠扯缠得仿佛两个痴怨了一世的男女。

第二天风止云宁,他从深睡中惊醒,臂膀捞了一空,竟没搂到那片海。衾被揪扯得像是刚打了一场仗,床沙也撕出几条口子,交横凌乱。枕边褥角,指末鬓梢,到处都是她的香味,奇郁浓馥,香得他都不忍起床。

她却不在了。

赵锏跳下地,赤裸地去找水盆洗脸。她一定是怕吵醒他,所以一早就走了。她让他等在这。他心头微笑,他才不会那么乖乖听话。洗漱干净,他就要出去。不论外面风雨如何,总之就是要跟她一块。

后来他微微有些担心。

帐里实在被闹腾得不像样子,他只好慢慢收拾残局。这一整晚,他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假如外面有暗哨,或是哪个子弟听到动静跑来扒窗根儿,那就是大麻烦。

可是谁还管那许多呢?

他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了。以前他事事忍让,以后也可以事事忍让。除了她。他会把一切难关都打倒在地,不让她受一丁点风雨。他知道自己办得到,他已不是昨晚之前的那个赵锏。

他现在有了——海。

亢龙有海,明夜有珠,只将此生珍守的海。

他把枪在背后插好,走到单间的尽头,面对帷幔他仍是有些忐忑。十几天密不见风,他就像个闷在月子里的产妇,外面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他掀开帷幔,入眼的是一堵墙。

墙很远,很高,是一块块花岗石砌起。上面刷着青灰。他愣了一会,顺着帷幔边走边掀,他又看到两面墙,花岗石垒砌,一面墙的顶端开有天窗,窗口拦着几根粗壮的铁柱。窗子很大,柱子也够粗,足以把天光洒进来,也足以把任何人挡在窗内……

他蓦然浑身颤抖。这场景他很熟悉。他猛地掠向最后一个方向——那张木桌所在的位置。“唰”的一声裂响!那后面的帷幔在他枪下一分为二,谢幕似的卷腾着,慢慢向两边荡去。“锵”!他的枪狠狠跌在地上。

迎面是一片铁栅。

 

 

十四  

 

赵锏从没指望孙爷会因他做掉老杜而给他记一功。蓝带子已经是他的顶点了,再往上去他驾驭不来,也不想。可他也没想到非功即过,又回到牢中。

铁栅由一根根粗如儿臂的钢柱和一条条横杆串列而成。左角有一道仅可容一人进出的栅门。赵锏急扑过去,用力推门,铿铿的锁闩冷冷地将他拒在门前。就在钢条之间,还有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用一道明锁紧紧缚住门栅。

他捏住铁栅,几乎要把钢柱攥出水来,最后,他被自己攥出一身冷汗。他终于确信他是在牢里。

答应我,好好呆在这……

这?

赵锏愤怒地抬起手,苍白的手掌有些红肿。他强迫自己远离那道门,回到已损裂的帷幔中,端起桌上的一盅残酒仰首而尽,然后木然地跌坐在凳子上,就像个突遭重挫的败将。

这间牢房大概可以关几十个犯人。

从前的旧习在不经意地帮他分析状况。牢中并无腐味,也很干净。他知道提牢厅有几处密牢,用的时候不多,只用来关押一些有权位极重要的囚徒,例如朝廷中营私被参的党徒或者绿林中揭竿战败的贼寇。

他是否该庆幸自己没被关在那些又脏又臭的黑牢,像老鼠一样衔草长嘶。

黑牢的窝头也是黑的,掺糠的高粱面,每人每顿只有半个。水只有一瓢,所有人都去抢。身强体健的把病弱的打得满地找牙,直到被更加身强体健的也打得满地找牙。饭还来不及吃完,又有人急着上便桶,马上还要抬石头……

刚开始赵锏的日子还好,后来谢骓死了,没人照应,他就过得很惨,比其他犯人还惨。只因他曾是个捕快。

现在他又坐了牢。

各种可怕的、突兀的念头一劲儿往脑海里涌。也许乌衣巷已经彻底败了……那晚他就已经被抓了;或者干脆,连孙爷他们也被抓了,他只是跟着“重犯”沾光,才落下一个这么大的单间。

可她呢?

三当家没在牢里,就算她长袖善舞、广结善缘,没被牵累,可又怎能这样铺张大胆,在密牢中进退自如。怪不得她有时来有时不来。那必须得上下打点,才有机会在这种地方展弄长袖。

一口气在赵锏胸内激烈回荡,撞得他的心肝剧痒。这多日未曾经受的风,一露面就把他刮得仰天跌倒,像要开膛破肚似的揉搓他的肝胆。

“锵”,他正要再找一杯酒,忽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声响,铁栅的门开了。两个小厮提着食盒进了牢内,仿佛压根没看到破碎的帷幔,径直走进来收拾昨夜的残肴,给脸盆打水,把新饭给他放在桌上。

“她在哪?”赵锏忽如梦醒,一把抓住一个小厮的手腕。

小厮在赵锏的手下发出老鼠一样的吱叫。他们穿的并非乌衣,也不是牢卒吏服,两个人似都又聋又哑,一个指指耳朵,一个张着满口黄牙给他看,嘴里只剩半截的舌头。

他拼命抓住两人,强行去搜牢房的钥匙,这时,一个小厮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素笺,上面的字让他不由松开了手。

听话,在这等我。

笺纸雪白,笔迹乌瘦,笔画间似具有一种沉稳的力量,缓缓掰开他的手指,又缓缓让他跌坐在凳子上。

小厮从帐角提起一只净桶,默默退出帷幔。

他们并没有钥匙。赵锏冷冷地看见,铁栅外有一群披甲的军士,手操,在外面把牢门打开,放小厮出去。

拔虎营?

他不禁把手狠狠抓在腹间,像是要插进去挠痒。军士们也都宛如哑巴,与小厮缓缓退去,连一丝坚甲碰撞的声响也不曾发出。一切都沉默得那样可怕。

赵锏把纸笺揣进怀里,紧贴胸口,然后端起碗,用力吃饭。

他会等。

这等待持续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小厮来时,赵锏满面青筋,满眼红丝,头发凌乱得宛如怒箭。他不是没有睡过,可是每一合眼就看见她的脸,一张张在他眼前飞舞。忽而梨花倩笑,忽而倦海轻涛,忽而又眸如深雪,在他眼前竟然是那么远。

在那晚之后她显得更加远了。

她这三天怎样了?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她?每一刹那每一瞬,这些念头都凶狠地刺削着他,把他越削越薄,薄得像吹弹即裂的冰片。他必须推开一切,立即到她身边——每一刹那每一瞬,永远!

赵锏把背后的枪放在床角。小厮出去的时候,他跟在后面,高举双手,一同来到铁栅前。外面终于掠起声响,军兵纷纷抬弩,隔着铁栅栏瞄准。幽蓝的钢箭在弩槽中铮铮击弦,看起来赵锏只要稍有异动,就会被射成筛子。

“让叶康宝来见我。”他尽量平和地说。

兵吏微讶,有几个目中不禁露出愕色。在他们的腰甲下,缝隙中隐隐露出一种金黄的色泽——囚龙索。

“我知道你们是八扇门的人。”他在煎熬中仍旧目光锐利,早已洞察到军甲之下掩藏的捕快服饰,冷冷地说,“如果明天此时我见不到叶康宝,就请他来给我收尸。”

说完他走了回去,坐在桌前用力吃饭。

老杜已经死了,现在八扇门是叶康宝的天下。他必须见到叶康宝,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了结这一切。

 

叶康宝当晚就出现在铁栅外。

这间大牢的对面仍是一堵坚固的石墙。长长的甬道把墙和牢门隔离开来,即使把头紧贴铁栅,也看不到甬道尽头在哪。叶康宝提着一个灯笼,仍旧穿着普通的布褂,就像是早就等在外面一样,匆匆忙忙地赶到门前。

“老赵,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他第一句话就这样说。但是他显然没打算打开铁栅,进去和赵锏促膝长谈。

他竟然叫人在铁栅外摆下一张小几,一条木凳,摆上几样小菜,两坛酒。挥手招呼赵锏也搬个凳子坐过来,仿佛铁栅不过是一间客厅中的屏风,就那样隔着铁栅和赵锏碰一杯,一饮而尽。

赵锏也默默地干掉这杯酒。他丝毫不害怕酒里是否有其他东西,因为对面的是叶康宝。

“老赵,信我的话,不用多久你就能出去。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好好在这给我呆着,你他妈要敢伤自己一根毫毛,我他妈就一刀劈了你。”

两句粗话出口,叶康宝的脸色也微微红润起来,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种勾肩搭背,可以随时打一架又抱在一块喝得烂醉的年代。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锏的心头也暖和起来,像是不忍回首似的把酒在舌下缓缓呷着。

“你捅了大娄子。”这句话她似也说过。

“老杜?”赵锏并未怎样惊讶,督捕司的首领、朝廷要员、金陵仅次于谢骓的人物,死在他枪下当然是“大娄子”。

“知道吗,你杀了他,就等于把金陵势力之间的恩怨摆上台面,以前可以忍的事都无法忍了,以前可以装聋作哑的人也不得不出来说话,你一枪杀起的风浪比你想象的还要凶狠。你知道这波及多少人?金陵现在乱得就像在打仗。”

我是为你。赵锏无声地回答。他默默地饮酒,局面他已从秦海西那多少知道了点,不过他也无可奈何,他只是这盘乱棋中一颗不能回头的卒子。

“那天你中了毒,她来找我。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来找我。可我能看着你死吗?只能找个最安全的地方先把你安顿下来。外面多少人都想要你的脑袋,不信你出去,眨眨眼工夫飞来的刀让你十条命都不够死!”

赵锏略感欣慰,这么说,他没在坐牢,这间密牢当然算是金陵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她为什么把自己送到八扇门?他慢慢呷着酒,口里的酒液隐隐有些发苦。

“她知道咱俩的交情。”赵锏说,“所以才会去找你。”

“你们俩……”叶康宝露出一抹只有哥们儿才会有的邪笑,不过马上又一本正经地说,“你少招惹她,别忘了她是谁的人,这女人谁沾上都不会有好结果。”

她是我的人。赵锏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他迅速把话锋直指他的目标:“康宝,我已经好了,现在有点要命的事必须出去。你不能就这样把我关着,我必须走。”

“走个屁,你现在哪也不能去。我不是关着你,是在保你的命懂吗?再乱的局也终有风平浪静的时候,那时你想走就走,风声都过了,你在大街上横着膀子走我也不管你!就是现在不行。”

“你不让我出去,我就在这了结了自己。明天你就可以在这给我祭酒了。”

“是什么把你吃傻了?还是她把你迷傻了?乌衣巷的泼皮招式你也学会了?我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逼急了我叫人把你绑在床上,不信就试试。”

“你干脆杀了我吧,我在这多呆一瞬都比死还难过!”

他话音急飙,手亦如快剑般飙了出去抓叶康宝的手腕。然而叶康宝早有防备,手臂向栅后一缩,夭矫地画了个龙形,反而紧紧叼住赵锏的手腕,用力一掰,扣上锁枷似的把他手臂扣在两条铁栅之间。

“哐当”!赵锏激怒之下,一脚踢飞栅外的酒桌,连酒带菜泼了一地。叶康宝不得不松开他,闪身躲避,到底还是让一个盅子在头上敲了一记。他怒道:“你就闹,你闹一次我就多关你一——不,十天!反正我有的是工夫跟你闹。”

“看我出去不揍死你!”赵锏的手伸出铁栅向他张牙舞爪。

“想打架?”叶康宝笑了起来,走到他手前寸许处,冷笑着说,“你揍一个给我看看,我告诉你我可是门主了,吹声口哨就能找人揍死你。不过今晚我是没这个雅兴。你好好睡一觉,静静心!想干架明天继续。”

“明天你就来收尸吧!”

“一会儿我就把你绑上。”

叶康宝打着哈哈在他指前转身而去。忽然又转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过,我会让你回到我这,现在我做到了。”

“康宝!放我出去,康宝——”

“放你出去替乌衣巷卖命?我不许那种事再发生。想听实话吗?就算你出去,你也卖不了命了老赵!”

赵锏一怔,伸在栅外的手仿佛抓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把他坠得向下一栽,不由狠狠撞在铁栅上。他急切地想知道叶康宝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叶康宝已经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走向甬道。

 

 

十五  

 

赵锏默默坐在床头,把床帐被褥都扯成长条。如果用来上吊,这些足够吊死一打犯人。他连帷幔也扯下几幅,撕成长条。

叶康宝当然不会把他绑起来。

他知道赵锏不会寻死,叶康宝了解他就像右手了解左手。他们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当年合手办了多少要案,几乎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们。可是最后只有叶康宝成了人们眼中的“年轻才俊”。

他一直为叶康宝高兴,偶尔也会妒忌,酸酸的涩涩的,最后还是被几杯酒融化在更辣的义气里。谢骓一直不怎么喜欢他,就像不怎么喜欢他带艺投师的双枪。他知道这才是他不如叶康宝的根由,因此他更加拼命练枪,拼命断案,拼命做好每件事。

结果他拼到了现在这种境地。

赵锏冷冷地把所有布条、绢条、棉条都编在一起,束成一条粗绳。捕快生涯带给他很多好处,细密的洞察力、遇事的决断力、面对危境的技巧与毅力。他把绳索一绺一绺编好,直至他需要的长度。

他要凭自己的力量离开这个笼子,外面就算漫天飞着刀子,他也得出去会一会。

他站起身,走到木桌边,上面散落着几枚蓝芒闪闪的玩意。他没敢直接去碰,用厚布隔着手,一层一层把它们包裹起来。他目光冰冷,就像把一层层恨意精心裹织在内,缠结成一个系着死结的布包。

他在木桌的一个抽屉里看到这些“箭头”。秦海西那天扔在里头,每一个都是从他身上取出,每一个都还残留着他的血和痒。他也不知为什么要把它们包起来,或者出于捕快的习惯,或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赵锏插好枪,提着绳索来到天窗下,手臂向上一送,长绳一如游龙蹿了上去,紧紧缚住窗口两根鸡卵粗细的铁柱。

牢里并无守卫。他清楚这种牢是内松外紧,真正的守卫都在重重坚壁之外。

他攀援而上,用绳子把自己牢牢挂在窗上,反手拔枪,开始用枪尾——而不是枪刃去锉削其中一条窗棂。他削得很稳,黝黑的铁柱“嚓嚓”作响,半天才下去一圈铁屑。

这条枪的末端形如龙尾,边缘参差,锐如鲨牙。本是用来对付敌手的刀剑,现在却当作钢锉。赵锏饥渴地吸着窗外的气息,那夜里仿佛饱含着她的味道,“嚓”的一声,急切的鲨牙反而把虎口扯开一条血口。

你在哪,我在哪。他狠狠把血吸掉。

铁柱渐渐露出惨白的内质,很快又被他的血滴淹成红色。屑末在窗根聚成小堆的时候,差不多已过了一个时辰。赵锏咬着牙,艰难地去锉另一条,最后已是汗透重衫,手腕也疼得要断掉了。

他插好枪,双掌用力,“咄”的一声轻响,以一股绵劲把藩篱齐根挣断。

月光洒满他身上时,已是深夜。

 

深夜的金陵城不再灯火旖旎,往日勾留不去的衣香鬓影,都随着乱局早早消失在街上。赵锏走在街头,周围都是黑的,这种深寂让他仿佛觉得,除了他,整个城都死了。

一种声响打破了深寂。一路明晃晃的灯仗,照亮了小半条街。人马嘶啸,就仿佛乱军杀进城里,在街上纵火劫掠。

他闪进一条暗巷,躲开那些灯火。

逃出密牢他才发现自己离竹斜街不远。他本想顺路去看看开阳楼,那晚的事就像做梦,他想确认一下那个梦,但是没等到那他就发现已经不用去了。

街口的牌坊下贴着悬赏拿人的榜文。

他冷冷地看着,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现在这种纸上,似有种莫名的惊宠。那影图画得实在不像,罪状实在浅陋不详,印鉴也压得歪扭难看,就像一纸诙谐的戏文。

赵锏渐渐醒悟有多少人想要他的脑袋。他这元凶一日不伏法,一日就没有交代,很多人都需要他的人头来堵住那些想说话的人的嘴。

现在要先知道她在哪。

就在几条街外,有个巷里的堂口,他决定到那先打探一下风声。赵锏匆匆急行,突然,迎面的一个拐角游出几条火把,:“什么人!不知道宵禁吗?”

明晃晃的灯火几乎一眨眼就将他迎头截住。领头的挑着一盏灯笼向他脸上一晃,霍然骂道:“是个乌衣小子,你半夜还敢出来?”

这些人衣甲鲜明,并非公门中的马快手,而是正儿八经的戍军。赵锏只好用手遮在眼前,被吓破胆似的颤声道:“各位……军爷,没办法,小人的老婆要生了,不出来不行呀,我得请婆子接生。”

“我管你接生还是接死,见一个抓一个!晚上还敢把脚丫子踩出门口。”那领头的猛然看到他背后闪亮的枪尖,不由变了脸色,“还带着家伙?来人!”

几根火把围向赵锏。

“军爷,咱和拔虎营也都有交情……”赵锏假装赔笑,蓦然身躯如箭,没等那首领发令,一肘撞向他的下颌,几颗碎牙和一小口血雨喷在照人的灯笼上。

他突出兵丛向前狂奔,“嗖嗖”,几声尖响划天而上,追兵纷纷放出响箭。他刚要掠向一片民居的房檐,身旁的街口铁蹄疾响,仿佛有大队军马冲了出来。

“我日你娘的,往哪跑!”只听一把粗粝的嗓子骂道。

一扇车轮大小的黑影撕起一声尖啸,拦腰斩来。赵锏脚下未停,反手抄枪。“当”的一声,间不容发之瞬将黑影挡下。然而,他仿佛撞在一乘疾驰的铁车上,巨大的冲力将他推了出去,结结实实撞在街对面的一扇门上。

这经历他曾有过一次。

一匹壮马随着一斩之威,直冲丈远,马势才停下。更多的马匹和追兵聚拢上来,刀光火影,把街上围成个铁桶。

“田大人!”赵锏冷冷地向迎面而来的壮马说。

马上的人似乎半天才看清赵锏,赫然吐出一句:“你还没死?”翻身下马,抢过一个灯笼,又在赵锏脸上晃了晃。田大人不由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仿佛一只明明拍死的苍蝇,又飞到了眼前。

赵锏没想到会撞在拔虎营的手里。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把火到底把防军也点着了,现在的局势只怕比他知道的还要严重。他摸摸背后的门扇,掩得很严,就算想破门而逃也不那么容易。

拔虎营的那种毒,也令他不敢妄动。

这时,田开山做了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身高丈二的武夫倒提一柄大斧,回身上马,向周围的兵丁挥手说:“撤、撤、撤……净给老子找事儿,赶紧往下条街去,今晚要巡城!别在这耽误工夫。”

对赵锏饿虎一般怒目而视的兵丁都有些愕然。然而军令如山,拔虎营的子弟向来指哪打哪,于是又分成两路,缓缓散出这条街面。

赵锏更加愕然,不知这位田大人又有什么花花肠子。田开山一勒马缰,咳嗽了一声:“哎,这天寒地冻的,街上连个人也没有,要找饭回家吃,要找人也赶紧回家。外面风大,全他妈是幺蛾子。”

说完,他眼中再无赵锏这个人,挥鞭打马而去。

赵锏怔立许久,才走出这条街。田开山的话仿佛充满玄机。他摸摸自己的脖子,这颗头怎么突然不值钱了,明明悬赏还在那贴着,田开山竟肯放过他。他迎风苦笑,自己到底不过就是个小人物,这风云里的老饕巨鳄都懒得用他塞牙缝。

他径直走进一条斜岔子,直抵朱雀桥的小街。

要找饭回家吃,要找人也赶紧回家。

田开山是在给他指路么?

 

 

十六  

 

赵锏过了桥很远,才渐渐有种要回家的感觉。别管外头风雪多大,他总算还有个窝可以回去安栖。只要进了乌衣巷,外面那些人再想要他的脑袋,也得忌惮孙爷的脸色。

最重要的是她在家。

她怎样了?三天来都在忙什么?这些念头随着距离拉近更加放大在脑海。他隐然不安,仿佛觉得这段暂别会把他俩拉得陌生了。

十几条突然闪出来的黑影让他更加归心似箭。

一群穿着乌衣的子弟纷纷从路旁的暗影中掠出。这里离巷口的牌楼还有段距离,他们像是守在桥头堡的前哨,闻风而动,眨眼就出现在街上。赵锏有种见到自己人的喜悦。现在是非常时期,孙爷大概把附近的民居都买下了,用来安置兵马。

一个扎眼的身影向他叫道:“他娘的,是你小子啊!”

这声音听起来竟分外亲切,即使是糙骂,这时也觉得骂声里透着家味。那人掠到跟前,在夜里显出一张金发绿眼的肥脸。

“胡把头……”赵锏觉得自己应该更亲切一些,然而就像见到田开山一样,只说了仨字就词穷了。

“你小子上哪快活去了?”胡金狲迎上来,“这么多天不见人。”

“三当家在巷里吗?”赵锏的脸红了,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

“在,在,都在家。”胡胖子似有些狐疑,瞅瞅他身后,“自己回来的?后面没跟着钉子吧?”

“没有。”赵锏淡淡地望着他。

胡金狲嘿嘿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小气,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怪我啊老赵,这几天巷里死了几个弟兄,咱都得加点小心,我可听说你干了件大事!你有种,连老杜都敢捅刀子……你是躲风去了吧?你回来早了,这事还没完呢。”

他头一回听胡胖子喊他“老赵”,这个词从叶康宝之外的嘴里唤出,让他有些不适。胡胖子或是想表达一下亲近,毕竟赵锏现在“榜上有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是人判别斤两的标准。尤其是捅在那种人物身上,自然就更令人刮目相看。

“走走,先进屋喝两盅,暖暖脚!”胡胖子搂住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有些话我得跟你好好唠唠。”

“我先进去见见当家的,然后再说吧。”

“急什么,老大们都睡着哩。”胡金狲凑到他耳边,声音越发低了,仿佛有些机密的事不好叫人听见。

这一瞬间,胡胖子的呼吸又冷又扎人。

一种更冷更扎人的寒意突然侵入腰间。

胡胖子的袖口闪过一抹弯弯的冷光。他这一刀插得极快,左手搭住赵锏肩膀,右手拧刀直刺,面含堆笑,就像早已排练好只等这一刻,把这一刀捅进去。

一刀得手,胡金狲缩腕再捅。他捅得快若电闪,要想彻底要命就要捅得彻底,一刀刺肾脏,第二刀肝脏,随后才是心窝子。这把弯弯的胡刀他早就得心应手,虽算不上什么正经刀法,却是简单有效。

然而他的刀没缩回来。

弯刀仿佛插进一块磐石,胡金狲的第二刀便僵在那里。

赵锏的腰间渗出一摊血,面色竟还平静。他冷冷凝视那张肥脸,目无疑怒,反而把胡金狲盯得不寒而栗。

胡胖子低眉看去,他的胡刀被二指夹住。赵锏将一只手反扣在背后,仿佛一直在那。刀尖还在体内,胡胖子却不知这是刚刺进去还是没拔出来。他一声厉吼,翻掌切向赵锏的脖子,大喝道:“动手!”

十几个乌衣弟子浑如梦醒,纷纷掏出家伙冲了上来。长兵器几乎没有,大多是羊角匕首、牛角尖刀、铁叉子或是三棱攮子。这些短家伙便于藏匿,出手快疾,一向为乌衣子弟所爱。霎时间,几条攮子刺向赵锏胸膛。

赵锏拔枪翻手,同时仍夹着胡胖子的弯刀。手指向外一送。胡胖子身不由己迎着攮子而去,“嘭”的一声,那肥胖身躯把几个子弟砸躺在地。一尾银龙嗥然划过,又是几个乌衣人躺在地上。

赵锏拔枪之瞬,才发觉自己原来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几抹淡淡的血影在夜色里弥散。他一进一个乌衣子弟的膝盖,那人哀号着跪了下去,他顺势拔枪一抹,在另一个子弟脚踝划过。那人兀自提着刀子向前奔了两步,才被挑断的脚筋一头扯倒。

赵锏一脚踏在胡金狲胸前:“谁再动,我杀了他。”

他的后腰仍在渗血,胡胖子的刀刺进去不到一寸,然而流的血仍是不少,几乎把他的蓝带子染成了红色。

他其实并不知道胡金狲要出刀。

出于一种莫名的疏离之感,他在那瞬就像灵机突发。这也是捕快生涯带给他的好处之一,他并无意识,身体却已做出反应。即使只是那么短短的电光石火,微星乍迸,已足够救了他的命。

那些乌衣子弟都被同伴拖到旁边。赵锏并未痛下杀手,只是让他们不得不倒下。他用枪挑开胡金狲的衣襟,里面滑出一个扁平的银酒壶,几两散碎银子,一个小瓷瓶。

他把枪在咽喉上一逼,用目光扫扫那个瓷瓶。

胡胖子的脸登时扭曲了,连连点头。

赵锏挑起瓷瓶,枪不离喉,用另一只手推开瓶塞,倒出一枚乌黑的丹药。在掌心捻了捻,伸进自己的乌衣,“啪”,仿佛把一块膏药贴在伤处。乌衣子弟都随身备着上好的金疮药。一种骤然的深痛从腰间传来,他反而轻轻松了口气。

此时他心如止水,在家门口挨刀子,竟没激起一丝一毫的悲愤与怒火。他只是全身都浸在一种微绵的倦意里,就像喝了几个时辰的酒,酒劲早已沉入骨髓,深湎在身体里了。

“为什么这么做。”他说。

“你自己知道……”胡胖子面如死灰,绿眼睛却露出一抹恨意,“你得死!你不死别人就得死!你害惨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

“我害了谁?”赵锏终于在嘴角扯出一丝怒意,“我害你?还是他、他、他!”他向周围指去,“我自问没做过对不起乌衣巷的事。”

“你捅了不该捅的刀子……更不该拖累别人,现在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挑起的,每个死人都是你下的刀,你把别人拉下水难道不该死?”

“我是奉命行事。”赵锏扬起枪尖,冷冷地说,“如果你觉得我该死,先去问问孙爷再捅我的刀子。”

胡金狲爬起身,又狞厉起来,用胡刀狠狠指着赵锏: “你不该回来,你回来就得死!找谁也没用。”

“我现在就要进去,”赵锏转身向巷口走去,“如果你想杀我就尽管来。”

“你见不到她了!”胡金狲忽然嘎声大笑起来,“你想找她是不是?你还嫌害人害得不够惨?”

一丝血气涌上赵锏的面颊。他停下脚步,盯着胡胖子的刀尖说:“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你想干什么冲我来,少扯别人。”

“装什么傻?都到这分上了谁心里都明白!”

赵锏陡然欺了上去,弯刀的刀尖几乎顶在他身上。他一把拧住胡胖子手腕,怒道:“把话说清楚!她怎么了?”

“就在巷子里……”胡金狲疼得鼻涕都要流出来,哈哈笑道,“可你见不到了,哈哈,你这个害人精,早晚和她一样过九刑……”

赵锏愣了愣,蓦然一种奇骇把他全身裹紧,头皮发炸,口舌发干,他猛地一拳砸向胡胖子:“你、你胡说!”

这一拳在激怒之下丢了准头,胡胖子就势一翻手腕,反而从赵锏手里挣出,骂道:“做了他!今儿谁砍了他的脑袋,谁就是蓝带子!”

条条黑影如乱箭一般射向赵锏,然而他眼中只有胡金狲,即使被两条攮子扎在肩膀,似也没有感觉。银枪穿衣而过,“嗵”的一声,把胡胖子钉在一堵墙下。他双眼暴睁,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她、怎、么、了!”

“过九刑!”

赵锏一翻手,另一条枪也出鞘,银龙搅尾,几个乌衣人倒在他身后。赵锏狠狠揪住胡胖子的衣襟,把他一寸一寸从墙上拔起,双目霍然显出一种死灰色,又不由松开手,像是被胡刀刺中了一样,向后踉跄两步。

这一瞬五蕴皆空,他突然想摔倒。

胡胖子“哧啦”一声扯裂衣衫,从枪杆上挣脱出去。他和那些人一起把赵锏围住,然而一时之间,却没人再敢上去捅刀子。赵锏脸色狂乱,眼神狂怒,用一条枪把自己支撑在地上,这一刻的他诡怖得犹如刚爬出墓坑的恶鬼。

她……

他的海在过九刑。

 

一种声响号啸着,浩浩荡荡卷走了其他一切声响,一切都仿佛消失了。一张张脸在飞舞,梨花倩笑,倦海轻涛,霍然又眸如深雪。她在眼前竟然是那么远。

没人过得了九刑。

乌衣巷的最重的一条责罚,要的不是人的命,要的是人死了再活,活了再死。如轮回恶道,永无止境。

“你害惨了她。”胡胖子的声音似从一个遥远的世界响起,“我们都恨死你了!孙爷的女人你也敢动。”

孙爷的女人。

他像是一直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刻意地忘记了。

胡金狲忽然“啊”的一声长号,捂着脸仰天跌倒。

赵锏的拳头攥得雪白,他一拳打歪了那个鼻子。

“她是我的女人。”他瞪大眼睛咬牙切齿。

那晚海火龙鸣军帐里……

秦海西是他的女人。

赵锏无论如何都记得这一点。

他从墙上拔出枪,迈过胡胖子的身躯。他脸上露出一种快意的狞笑。这个身躯像条肥虫在脚下扭颤,快意得也仿佛在过九刑。

他提着两条枪,慢慢走向乌衣巷的牌楼。

不知何时,巷口涌现出更多的乌衣子弟。这边很窄,尽头很宽,乌影汹涌,就像要崩开堤口的墨海。巷内人头攒动,无数种闪着凶光的冷色向他张开獠牙,一头头猛兽都要扑出来捅他的刀子。

月色已尽,东方的尽头现出一抹白肚。赵锏静静站下,目光深远,仿佛已透过这片海看到深处的另一片海。

“我要从这杀进去。”他说。

 

 

十七  我要从这杀进去

 

赵锏从没想过,他这趟回家,竟仿佛要和此生决裂似的杀进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是当年和叶康宝饮酒时才会向往的事情。

他正在这样做。

一泼浓血喷在他脸上。他把枪从一个子弟胸口拔出,他从没见过这张脸,然而在这个凌晨,他杀了这个人。

末寒风雷最烈的一段变局由此开始。

赵锏倒提双枪,一头杀进人丛。银枪蓦然如龙翼一般在他双臂画出两个半圆,枪刃切进一群躯体——几个子弟的脖子断了一半,血以奇怪的角度喷洒出来,脖子又像合盖的棺材缝把血挤成了一条线;其他人直接被切掉了半张脸,双手捧着藕断丝连的半截脸皮,惨号着撞在牌楼的柱下。

无数把刀子、攮子、长枪、朴刀向他一窝蜂杀来。赵锏在这一刹毫无杂念,专心杀人。不是他死就是他们死。

乌衣巷的子弟向来虎狼凶烈,街头打架街尾杀人,拼的就是一条命。鲜血激起更烈的号叫,霎时一把虎头大刀驾风劈下!赵锏急闪,然而周围全是密麻的凶器,无从存身,当当当当!短枪连磕大刀,锐如鲨牙的龙尾绞断刀锋,径直戳进持刀人的眼窝。左手枪向前疾刺,一瞬七枪,把几个冲到面前的子弟刺成了血葫芦。

忽然一把钩镰刀狠狠勾住他的腿胫,镰锋入体,赵锏顺着割劲向前飞腿,一条肉从他腿上扯下,他也一脚踢飞使刀的子弟。顺势抢上前去,在那人胸膛连捅三枪。

赵锏双目眦裂,双枪尽赤,鲜血已把乌衣都染透了。一具具尸体在他身后躺下,一条条血口在他身上迸起,等他能够感到痛楚的时候,他才发现已经杀进小半条巷。身后身前,墙下屋上,到处都有人出刀、惨号、栽倒。

他一脚踹开身旁的一道门,冲进一个院落——秦海西的院落。

他飞起一枪,把两个贴身而进的子弟杀在门下,推紧门扇,用枪支住门闩。他挪过一口用来救火的水缸,把门抵好,掠进院内的房门。

这是赵锏第一次进她的屋。

房里空冷,竟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满地青灰,一片残凉。他闻得出她的味道。就算他们搬空了她的屋子,可她的魂还在,清幽杳渺,缓缓依偎。孙孩大概是盛怒之下,连她的院落也毁掉了,这个想法让他更加惊栗,心窝疼得要撕开了。她呢?

他把牙紧紧咬着,把疼紧紧按捺,拿出金疮药,给身上比较深的伤口上药。屋外的门轰轰直响,墙头也陆续有乌衣人翻上。他对着空屋,把一块块伤狠狠粘牢。

他不知道孙孩,他的恨意早已把那个“爷”杀成了齑粉,是怎样洞悉他俩的事情。在那样的密牢里,难道还有孙孩的耳目?他无法知晓,甚至这都无所谓了。他现在只有一念,救出她,杀掉那些折磨她的人,杀光所有与此有关冷眼旁观的人。

就算她变成怎样都好,仍是他的海。

赵锏冲出屋去的时候,几条汉子操着刀,从他身后的房顶蹿下,挥刀直刺!这也是几个蓝带子,手底都有两下子,雪亮的刀片裂开空气哧哧有声。赵锏竖起枪杆,“当”的一声嗑飞一把刀,枪尖直刺进一人下颌——那人不由张大嘴,一条舌头被刺入上颚的枪尖逼得老长。

更多的乌衣人从墙上和屋顶跳下。院门也被撞开,犹如杀红了眼睛的蚁群,刀光滚滚,直似要把这座小院也剁成肉泥。

他一枪把一个从墙头跳下的汉子挑翻在地,枪尖刺进那人的下身,鲜血向外狂涌。他顺势拔枪,从另一人手腕划过,被切开的血管先是抖了抖,随即才被破体而出的泵力摧出一泼血雾。

他向外急冲,突听见背后划过一道脆厉的风声。

尖风嘶号,仿佛从黑处扑出一只厉鬼,飞起鬼爪来掏他的心肝。他挥枪扫去,竟碰出一串玉珠连跳的声响,叮叮叮叮……就像那爪子坚如精铁,瞬间在他枪上弹指奏了一曲,竟把他的短龙枪弹得震跳如飞,直似要破手而去。

他大吼回身,双枪并刺,“嚓”的一声锐响,两条枪尖却被一只精光闪闪的铁手紧紧攥住。这双猛龙枪竟凝滞在空中。

一条颀长的瘦影像是被龙劲所撞,不由迸出一声闷叹。

乌衣子弟在这一瞬都停下来,竟然不敢上前。仿佛那瘦影身上随时会迸射出要命的毒雾飞蝗,不由让所有人都瞪起眼睛,慢慢向后退去。

那人又迸出一声冷哼,似要发力夺下赵锏的双枪,然而扯了两下,竟纹丝未动,不由站在那里嘎声笑道:“好硬的身手,孩儿哥果然没看差了人。”

赵锏一声未吭,双膀强拔,“锵”!双枪竟在那人手中划出一串火星,到底被他夺了回来。 他甩甩枪上的血,银枪竟似暗淡了许多,仿佛被那只铁手撸钝了枪刃。

他紧瞪那人——手长及膝,腰间赫然扎着一条紫色绢带。带子看着很旧,紫泽深润,仿佛多少旧血浸染成的陈颜老色。颀长的手臂有一只是铁手,精芒闪动,每个指尖都锐如鬼爪。赵锏不由轻喘了一口气,他大开杀戒,终于把大人物杀出来一个了。

“她在哪?”他直视着太史孤。

“你不需要知道。”太史孤蜡黄的脸颊慢慢裂起一丝干笑,他甩甩铁手,刚才那一夺似也动了他的筋骨,冷笑道,“可惜了,以你的身手在巷里多熬上几年,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可你实在太急,还想傍着女人上位,这就怪不得别人了。”

 

这时候,墙上房顶、院落门口,早已站满乌衣子弟,墙外伤者的嘶号,生者的悲泣,都在那一点一滴地响了起来,有近有远,由远到近,甚至远处还有火光,仿佛他们在把来不及收拾起来的尸首堆在一块焚烧。

“我没工夫跟你扯淡。”赵锏深深地吸了一口弥漫的血腥气,赫然裂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狰狞笑意,“你有两条道,要么带我去见她,要么死。其实只是一条道,最后不管怎样我都会杀了你,可在那之前我还得要你活着。”

太史孤显得有些惊讶,大概从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么狂妄的话。眼前的青年早已成了血人,都已分不出哪些是别人的血,哪些是他的。一直钝讷孤索的一个人,在一场屠戮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了,变成个嗜血的恶魔。

太史孤已经多年不过刀头舔血的日子。自从坐上“将军”的位子,功夫虽是没落下,但是那种左手拎着脑袋右手拎着刀子的生活,早已和他绝缘。这时突然有人在他眼前沥血狞笑,就像在讥诮他的老朽——他涌上一种强烈的怒意,猛然把手向前一挥!

“杀了他。”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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