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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专辑』张忑侠 | 拐杖

2022-07-21 19: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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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捡漏父亲节专辑     

第一期


  拐    杖   
文 | 张忑侠


永远不会想到,记性过坏的我千叮咛万嘱咐把那根拐杖捎回故乡,竟是为了赶上烧在父亲的坟前。烈烈焰火中,我声嘶力竭地寻找那根拐杖,昨日恍惚浮现。

2009年8月28日清晨,天气晴好,初秋的阳光在清爽的晨气中朗朗地笑。父亲那撞击着我手的阵阵心跳,在清晰地诉说着他难以遏止的激动。是啊,三年了!一位垂垂老者,对于故土,真的算是阔别!

早年晕车的父亲经不起一路颠簸,几经呕吐,到蓝田的时候,已面色如土,眼陷若坑。心疼与恐惧迫使我们打开车门,足足停歇了40分钟,才又继续减速前行。也许是这一换歇起了作用,也许是走进秦岭,靠近故乡,父亲心有所应,从秦岭直至进了故乡老屋,父亲再也没有呕吐。我们望着父亲坐在凉椅上那一瞬间的灼灼眼神,都释然地笑了。

从此,父亲便又辗转在两位姐姐家和哥弟逢年过节必回的老家了。从此,我又开始了三年前寒暑必回故乡替换其他兄弟姊妹侍奉父亲的差事了。

父亲来我家住了三年零一天,也帮我了却了一桩夙愿。十六年前离开故乡亲人到此地,一根悠悠丝线便常常牵绊我的心。在冬天,在静夜,在最无助的时候,它牵扯得我心隐隐作痛。母亲十几年前突然去世,使我在五年多的时间里悲伤沉沦。没有了母亲,我才真正独自走进了生活,陷入了一种永无止境的恐慌与孤独里,不再有被疼爱的感觉。偶遇姐姐来我家,替我扯上被角的一瞬,我趁势便往被子里蜷缩,似乎吮吸到母亲的气息,心里便隐隐作痛……

原来,失去母亲的心是脆弱而敏感的!这种脆弱,使我们把所有的爱都转移到父亲身上。

2006年初秋,我把父亲接进了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第一套单元房。我给他订了鲜牛奶,每天早餐喝,午饭尽量变着花样给他营养,晚饭时父亲只喝半碗稀粥吃几口菜。

开始的半年,我天天早晨起来都到父亲身边问“早上好”,父亲也笑着用他那口齿不清的发音回应我,我们都很开心。可好景不长,前来专职伺候老人的外甥女脾气急躁,加上儿子上学问题几乎到了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境地,经常搞得家无宁日。父亲也许是厌了,也许是真想家了,也许是受不了我教训儿子的严厉,他扬起那根拐杖,朝地上使劲磕着吼我。我被儿子学校频繁约谈之事烦得常常情绪失控,回敬他的火气更大。想起小时候父亲从未打骂过我,只有一次他训我的声音大了点,我就迎上去以大他几倍的声音朝他吼,气得父亲心惊肉颤,被母亲劝说着拉走了,而我又是哭泣又不吃饭,最后还是母亲和两位姐姐一一哄劝,才吭哧吭哧擦鼻抹泪地吃起来。

而此刻敲着拐杖朝我发火的父亲见我火气更大,就使性子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在你家了,我要回去!”这次是我服软了,把父亲的拐杖缓缓握住,用温软的眼神望着他劝慰他,并把儿子上学实情全盘告诉了他。

父亲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拐杖,一边揉捏着说:“这娃咋成这样子啦?不好好学习将来做啥呀?”我赶紧正告父亲,趁我不在要好好说他,也许周围亲友说他还起作用。到底是父亲,他立刻理解了我的苦衷,告诉我该打就打,但只能打屁股,打完后要给孩子好好讲道理。我连忙答应,父亲撑起拐杖,缓缓地去客厅看他的军旅电视剧了。一阵心酸顿时袭来:父亲曾经是多么的刚强,多么的硬气,无论面对怎样的人生艰难!可在他的晚年,我竟然让他不断地受委屈。这样想着,怕眼泪流出被父亲看见,便去阳台上眺望。月亮升起来了,它是那样地皎洁敞亮。这似曾相识的月亮,把我带入母亲讲的一段往事:

1978年初秋的一个晚上,二姐一跑回家就躲进屋里哭,母亲劝不住也跟着抹眼泪。这时父亲推门进来,母亲扭头就走,父亲一看就明白了。他把母亲和二姐叫在一搭,拖着浓重的方言说:“我咋不想让咱苗苗上医学院,可是是人都得活啊。狮子(乳名)家比咱家娃娃还多,还要穷啊!我当支书不能亏人啊……”没有了哭声,没有了怨气,母亲拉着二姐的手悄悄做饭去了,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时,皎洁的月光铺洒得满院子亮堂堂的。

一阵铃声把我惊醒,回到客厅,父亲正陶醉于他的军旅电视剧中。

是啊,父亲总爱看军旅电视剧。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里,父亲跟着石光荣、李云龙一起哭笑,常常情不能自已。我知道,这是他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重温着年轻的旧梦。

可是问及他的过去,父亲却从不说。我始终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愿告诉儿女们他的那段不平凡的岁月。直至今天,当父亲的战友抚着父亲遗体嚎啕大哭,被哥哥劝着坐下,终于情不能自已,哽哽咽咽地讲出了那60多年前的往事:

在解放商洛的战斗中,十七岁的父亲担任交通员。在一个阴云密布的秋日午后,父亲接到上级命令,护送指导员回区工委开会,同时把一份商洛交通联络图转交区工委。他和指导员从山阳县出发,抄小路日夜兼程,饿了啃一口窝窝头,渴了喝山泉里的水。走了两天两夜,终于到了离我家只有二里路的桃花岭,却被上山巡逻的敌人发现了,敌人穷追不舍,父亲和指导员拼命奔跑,借着漫天沉沉雾气和特别熟悉的地形,父亲和指导员爬上了后桃花岭一颗浓密的柿树上,累累的柿子挂满枝头,树叶油黑发亮,敌人很快迷失了方向,就向桃花岭上打了一阵乱枪撤走了,不幸的是其中一颗罪恶的子弹从父亲左后肩背打入,穿肘未出。父亲晕死过去。指导员撕下夹袄里子,赶紧给父亲包扎,连夜晚把父亲背下桃花岭,去了两岔口地下医疗室,取出了子弹。第二天中午太阳高过头顶的时候,父亲醒了过来。指导员把父亲紧紧地抱在怀里,热泪洒湿了父亲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正是从那天起,我哗然明白了记忆中父亲的左胳膊为什么老是举不起来,也一下子理解了父亲的战友——我的福海叔吊唁父亲的哭声为什么那么撕心裂肺,为什么几十年来年年都要看望父亲;即便在他两鬓斑白,患了严重冠心病的这几年也从未间断过。前年春节他病重住院,父亲也被接来我家,他还是托人捎来了问候信和礼品,信上一再叮嘱父亲保重身体,不要挂念家里。

是啊,从硝烟战火中走过来的人,他们更深刻地懂得生命的不易,情谊的可贵。正如我的父亲,在贫穷困苦年代,把保送女儿上大学的名额留给更为不幸的人;在硝烟战火里,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而在突如其来的地震中,也同样地把最后的关爱留给自己的儿女。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随着一阵剧烈晃动,人群骚乱,我很快和家里失去联系。等下午4点多师生疏散,人群略微平息,我赶紧赶回家里,姐姐告诉我刚才家里情形:

整个楼摇晃起来,姐姐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父亲卧室,平日吐字不真的父亲却急切而清晰地喊叫:“这楼要塌了,你们赶紧跑,别管我!”见姐姐跑来搀他,便使劲敲着拐杖把姐姐往出赶,一时急得满脸通红……

听着姐姐叙述,我的心剧烈抽搐:17岁为保护指导员自己受重伤,左臂残疾一生;30岁为照顾生病老母亲放弃个人发展机会;49岁把保送女儿上医学院的机会让给更为贫困的家庭;78岁遭遇地震,自己瘫软着身体,却要保住女儿的安稳……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用60年生命书写“人间大爱”的父亲。

那根拐杖在焰火中早已燃为灰烬,但它却永远地矗在我心深处。


父爱如山



张 忑 侠   


凤翔县西街中学教师。酷爱文学、音乐,有诗歌、散文在《中国乡村》《西北作家》《大西北诗人》《一览》“生如初见”“时光捡漏”等杂志与网络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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